羅曼·羅蘭(1866-1944年),法國著名作家、音樂學家、社會活動家。1915年,獲得諾貝爾文學獎。主要著作有:戲劇《革命戲劇集》,長篇小說《約翰·克利斯朵夫》、《欣悅的心靈》、傳記《米開朗琪羅傳》、《貝多芬傳》、《托爾斯泰傳》、《韓德爾傳》、《查理·貝璣》:回憶文集《內心旅程》等。

在我童年的時候,心中一直有一個疑問就是:

“我是從哪兒來的?人家把我關在什麼地方了?……”

我出生在一個富俗的中產家庭裏,身旁有愛我的親人,這個家庭位於一個風景優美的地方,到後來我對那家鄉也曾回味過,也曾借著我考拉的聲音稱頌過那種喜洋洋的土風。

我為什麼會在剛踏進人生的小小年紀,第一個最強烈最持久的感觸就是——又曖昧,又煩亂,有時候頑強,有時候忍受的:

“我是一個囚犯!”

佛朗索瓦一世,一進入我們克拉美西聖·馬丹古寺那個不大穩固的教堂的時候,說過這樣的話:“這可真是個非常漂亮的鼠籠!”(這是根據傳說)——我當時就是生活在鼠籠裏的。

最先映入眼底的印象是:我小孩子目光所能到達的頭一個境界。一所院子,十分的寬廣,鋪砌著石頭,當中有一塊花畦,房子的三堵牆圍繞著三麵,牆對我顯得十分的高。第四麵是街道和對街的房屋,這些都和我們隔著一道運河。雖然這方方的院子是坐落在臨水的平台的上麵,可是從幽禁在底層屋子裏的孩子看來,它就像是動物園圍牆腳下的一個深坑。

一個最切身的記憶是童年的疾病和嬌弱的體質。雖然我有健康的父母,富於抵抗力的血統(姓羅蘭和姓古洛的都是高大、骨骼外露、沒有生理的缺陷、天生耗不完的精力,使得他們一輩子硬朗、勤快,都能夠活到高壽。我的外祖父母輕鬆地活到八十歲以上,我寫這篇文章的時候,我八十八歲的老父正在那裏興高采烈地澆他的花園)。他們的身子骨兒在任何情形下都經得住疲乏和勞碌生活的考驗,我的身子骨兒也和他們一樣,可是,在我繈褓時期卻出了件意外的事,不但影響了我的一生,而且給我帶來痛苦的後果。那是在我未滿周歲的時候,一個年輕女仆一時粗心,把我丟在冬天的寒氣裏忘了管我,這件事差一點送了我的性命,而且給我種下支氣管衰弱和氣喘的毛病,使得我受累終身。大家從我的作品裏,時常可以看到那些“呼吸方麵的”辭藻:“窒悶”、“敞開的窗戶”、“戶外的自由空氣”、“英雄的氣息”——這些都是我無心的,迸發出來的,似乎是飛翔受了挫折時的掙紮。這隻鳥在撲著翅膀,要不就是胸脯受了傷,困在那裏,滿腹焦躁地縮作了一團。

最後是精神方麵的記憶,強烈而又深入心脾。我在十歲以前,一直是被死的念頭包圍著的——死神曾經到過我的家,在我身旁擊倒了我一個年紀很小的妹妹(我下文還要說到她)。她的影子常駐在我們家裏沒有消失。摯情的母親,對這件傷心事總是不能忘記,如醉如癡地追想著那個夭亡的女兒。而我呢,眼看著她沒有兩天就消失了,又經常看著我母親那麼地牽記著她,死的念頭始終在圍著我打轉,盡管在我那個年紀是多麼心不在焉,隻想著溜掉,可是恰恰在我十歲或十二歲以前一直是多災多病的,就更加暴露了弱點,使得那個念頭容易乘虛而入了。接二連三的傷風、支氣管炎、喉病、難止的鼻血,把我對生活的信心斷送得一幹二淨。我在小床上反複叫著:

“我不想死啊!”

而我母親淚汪汪地抱緊了我,回答說:

“不會有事的,我的孩子,善良的上帝不會連你也從我手裏奪去的。”

我對這話隻是半信半疑:因為要說到上帝的話,我隻知道從我人生第一步起他就濫用過他的權力,別的我什麼也不知道。當時我還不懂,我對於上帝的最清楚的見解,也就是園丁對他主人的見解:

老買人說:這都是君王的把戲。

…………

向那些為王的求助,你就成了大大的傻子。

你永遠也不能讓他們走進你的園地。

古老的房屋,呼吸困難的胸膛,死亡凶兆的包圍,在這三重監獄之中,我童年時候初步的自覺,仰仗著母親惴惴不安的庇護而萌動起來。脆弱的植物,和庭前牆角抽華吐萼的紫藤和茄花似乎是同科的姊妹。朝榮夕萎的唇瓣上所發出的濃香,混合著呆滯的運河裏的膩人氣息。這兩種花在土地裏生根,朝著光明舒展,小小的囚徒也像她們一樣,毫無目的可是還半眠半醒的狀態,在空中暗自摸索,要找一條看不見的出路來使自己脫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