陽河路改造工程進展很快,得益於有一個得力的指揮班子。陳亮抓這項工程雖然緊張,卻幹得風風火火,很是順手。作為市長,尹凡有時也會應邀去工地視察視察—在大局上維護市委的統一步調,這是政府官員的基本品德,也是基本規則。河陽市的群眾從電視新聞裏看見尹市長在工地上作指示,他強調對於這項重點工程一定要抓好進度、抓好質量,確保陽河路成為河陽城市建設和旅遊發展的一個品牌。電視裏,伴隨著尹市長視察的路線,觀眾們還看到,按照古老的格局建設的航運碼頭已經基本成形,那些停船的泊位、那些登岸的石級還有仿古街巷像展品一樣紛紛亮相,引發人們的思古之幽情。有些人不等工程竣工,跑去陽河路看景,回去都說,嗨,這條路比史朝義時期修的牛逼多了,放到省城也不遜色的。新來的陸書記就是有魄力!
尹凡找了個機會去省城拜望潘仁和。潘副書記打量著尹凡,說,工作太操心了吧?你看,白頭發都出來了呢。尹凡說,不是操心,年齡這麼大了,到了長白頭發的時候了。
潘仁和掐著指頭一算,喲,可不是嘛,當年你考入組織部才三十上下,現在快二十年了呢,難怪我都快退休了。
尹凡說,潘書記,這屆還沒幹完,您還可以再幹……
潘仁和搖搖頭,還幹什麼呀?這一屆雖然沒完,可也差不多了。組織上已經談了話,很快,我就要到轉崗去人大了,這兒的位置要騰出來,給年輕人嘛。潘書記的語音有些喑啞,語速也比平常緩慢,尹凡聽不出是不是帶了傷感。像潘書記這樣年齡的領導,退休前的安排都是這種模式,尹凡說他還可以再幹,不過是想安慰一下老領導的心情而已。對於有知遇之恩的這位老領導,尹凡心裏的感激無以言表,盡管他早已聽說過有關潘仁和去向的傳聞,心裏卻有著一種悵然失落的情緒。他說,潘書記,您去了人大,還是我的老領導,以後多來河陽走一走,指導指導,隨時給我們點撥、教誨!
潘仁和頷首一笑說,那可不一樣了。人大的職能和黨委、政府完全不一樣,到時候,我們下去搞搞調研,帶著人大代表們去考察、參觀你們的政績,那樣的機會不會少,但要說給你們點撥,那是客氣話。現在條件不一樣了,你們呀,其實比我們能夠幹得更好。
對於陸浩明在河陽的工作狀況,尹凡略微作了彙報,不過沒有加多少自己的評價。尹凡本來想摸一摸陸浩明在上層有什麼背景,但潘書記並沒有解釋為什麼省委最終考慮讓陸浩明而不是別人去河陽,他隻是說,人生很短暫,在一塊共事是緣分,能相互協調更是不容易的,希望你們能順利度過磨合期,一起把河陽的工作搞得更出色。
尹凡換過話題,說,對於我而言,潘書記您始終是恩師、榜樣,以後我還要多向您請示、請教,不光是您的工作方法、工作經驗,還有您的為人、您的境界。
潘仁和點點頭,他相信尹凡說的是真心話。他感歎說,一個人呀,官再大、權再大,最後也要退休,退休之後,還能有人常來看你,和你交往、聊天,你這一生才算基本成功。假如在位時眾星捧月,下台後眾叛親離,這樣的官啊,要我來看,那是失敗的。
尹凡心想,以後無論如何,得多抽點時間來看看潘書記。過去他在位時自己來得不多,他卻一直關心自己,以後,自己得多關心關心老領導了,千萬不能讓他產生世態炎涼的感覺。
當然,尹凡每次來省城,隻要有空,也會去拜訪高前。盡管這種拜訪禮節性質居多,卻是官場規則中不可缺少的部分。
回到家裏,家裏也發生了一些變化。女兒今年以高分考上市重點高中,學習更加緊張了,而且隨著年齡增長,跟父親的親昵也減少了,這使尹凡有些失落。不過,每次菲菲都會提到許倩阿姨,說下次一定還要去溫泉山莊,而且要帶媽媽一塊兒去。她還問,我都給許倩阿姨發過幾回短信了,還發過郵件,請她來省城的時候來看我,她怎麼一次都不來呀?這時,婁虹就會說:你這個死丫頭,不知道你的心這麼野,去了一次溫泉就像把魂掉在那裏了,這樣的話,以後哪兒都不能讓你去,免得你一天到晚胡思亂想!婁虹這樣責怪女兒,尹凡心裏很不悅,他當然知道妻子的用心是想讓女兒集中精力學習,但她使用的語言和說話的口氣實在難聽。尹凡心想,這都是把學生當機器而不當做個體生命來看待、來尊重的結果,這樣的執教方式,實在是難以理喻!可是,他不能和婁虹爭辯,一爭辯,婁虹就會說,菲菲能考上重點高中,還不是我含辛茹苦教育的結果?你說我的方法不對,你有什麼好方法呢?你常年都不在家裏,要是按照你的方法,菲菲早都放羊去了,能有今天這個成績?她從小學到中學一直當班長副班長的,憑的什麼?憑的不是你這個市長爸爸,而是她自己的學習成績。要是沒有我管著她,哼,你看吧!
對,婁虹說的這些都是事實,可就是讓尹凡心裏別扭。這叫什麼?學生成了考試機器、背書機器,她從小到大難得去溫泉山莊一次,就留下了那麼深的印象,為什麼?當然與許倩的熱情和關愛有關,但還有一個根本的原因,就是這樣的機會對於當今的孩子們來說,是太難得了!就像自己當這個市長,日常工作多數變成了程式化的內容,什麼開會、陪客、聽報告作報告、看文件批文件……正像老百姓批評的,是認認真真走過場,紮紮實實講形式,幾乎每天都要在電視台亮相,周末和節假日也多半賠進去了。實質性的內容不是沒有,但卻被大量的程式和形式給淹沒了!唉,算了算了,不說這些也不想這些,說了沒用,想了也沒用,就像學校裏整日講什麼素質教育,但真正考核起來,還是分數第一、分數至上。
於是,菲菲從早到晚就是上課、作業,作業、上課,老爸好不容易回來一次,不用說撒嬌,就連講話都是匆匆的,有時吃飯手裏還拿著一張卷子看,說是明天一早老師就要測驗。
菲菲想許倩阿姨,但尹凡不能接這個口。他怕講多了許倩會引起婁虹的注意,於是每次都搪塞女兒說,許董事長業務很忙,她們這些當老板的,當然把掙錢放在第一位啦。她們每天見的人很多,朋友也不是一個兩個,哪裏能跟每個熟人都保持長久聯係呢?
見老爸口氣冷淡,菲菲心裏有氣,卻不敢說什麼,拿起書包進自己的房間,把老爸給撇在一邊,尹凡懂得女兒的內心,卻故作不知,心想,等她結束了高考,再讓她去溫泉山莊住一陣,或者讓許倩帶著女兒上外地旅遊。女兒長大了,應該讓她從逼仄的學習空間裏解放出來,去獲得一些哪怕有限的心靈成長的自由。
尹凡對女兒的學習都不好插嘴,對家裏其他事情就更沒心思過問了,家裏一切內務都由婁虹張羅打理,許多事情多是婁虹做主後再告訴尹凡,尹凡知道也就罷了—這是家庭裏這麼多年養成的習慣。這次回來,尹凡沒有就菲菲的學習問題發表什麼意見,也就沒有和婁虹發生“衝突”。
婁虹心情如夏季的天空般晴朗,她有一件高興的事,等著要告訴丈夫,就是環翠湖旁芙蓉府邸新樓盤開盤,她已經買下了兩套住房,兩套房的首付全部付清,以後每月慢慢還貸,等菲菲考上大學,不用考慮她上學就近的問題時,就可以搬過去住了。
晚上,菲菲做作業一直做到十一點,馬馬虎虎洗了臉洗了腳,跟尹凡道了聲“晚安”,回房間睡覺去了。婁虹“嘖嘖”兩聲說,哎喲,還“晚安”呢,不知你將來能不能考出國去,就這樣學人家外國人。又回過頭對尹凡說,你這個女兒,我在家天天給她洗衣做飯當保姆,她從來不跟我說“晚安”,對你怎麼這麼有禮貌?尹凡知道她有些嫉妒,故意說,我這是回家太少,所以女兒覺得生分嘛。要是她這麼跟你講禮貌講客氣,我看你還受不了呢。
我是受不了,肉麻嘛不是?
等菲菲房間熄了燈,婁虹和尹凡進到臥室裏後,婁虹把買房的事跟尹凡說,尹凡先是感到奇怪,問道,買一套就夠住了,買兩套幹什麼?
婁虹一撇嘴:哎呀,你真是不會從長遠考慮,現在房價漲得多快呀?買好兩套房子,一套我們搬過去住,一套留著給菲菲—菲菲將來畢業了,那時候再買房,能買得起嗎?
哦,你考慮得太遠了吧?菲菲才剛上高中,考大學,再讀研,再工作,起碼得等上七八年上十年吧?再說了,她以後工作回不回省裏還難說呢,我看她是個胸有誌向的孩子,哪裏會等著你來給她安排今後的生活?
喲,你真是沒遠見。照我看,菲菲從生下來到現在,就像眨眼一樣的工夫,這十幾年就過去了,再過十年還不快得很呀?十年以後,她25歲,戀愛結婚年齡正好,要是再晚,就老了。我一直後悔,當年要是早些要孩子就好了,我們學校校長,比我才大10歲,她女兒剛生了個孫子,她外婆都當上了。你說菲菲不要我們給她安排今後的生活,她自己安排得了嗎?一畢業工資才多少?不預先給她準備下房子,萬一談好了戀愛結不了婚,那才夠受呢。她見尹凡要插話的樣子,趕緊接上說,還有,萬一她將來不肯回來工作,我們買下的這套房她用不上,可以再賣呀。那個時候,房價不知該漲到哪兒去了呢!現在手頭緊張一點,也是為了將來嘛。我這也是參考了好些同事的意見才作的決定,就是為了投資,現在把房子買好也值得,你說對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