梁漱溟
寬恕兩兒:
日前寄你們一信,內附南京田先生信,計應先此到達。寬1月29日來信,內附青島、廣州兩信閱悉。茲先答複寬前次及此次所提問題,然後再談其他瑣事。
寬前問我為何認他求學已上了道。不錯的,對你確已放心了,不再有什麼擔憂的。其所以使我如此者,自然是你給我很多印象都很好,非隻一時一次,亦不可能一次一次來說。總括言之,不外兩點:一、你確能關心到大眾到社會,萌芽了為大眾服務之願力,而從不作個人出路之打算。這就是第一讓我放心處。
許多青年為個人出路發愁,一身私欲得不到滿足,整天怨天尤人、罵世,這種人最無出路,最無辦法。你本非度量豁達之人,而且心裏常放不開,然而你卻能把自己一個人出路問題放開了,仿佛不值得憂慮,而時時流露為大眾服務心願。隻這一步放開,你的生命力便具一種開展氣象而活了,前途一切自然都有辦法了。我還有什麼不放心的呢?(你個人出路亦早在其中,都有辦法了,毫不成問題。)二、你確能反省到自身,回顧到自家短處偏處,而非兩眼隻向外張望之人,這就是讓我更加放心處。許多青年最大短處便是心思不向內轉,縱有才氣,甚至才氣縱橫,亦白費,有什麼毛病無法救,其前途亦難有成就。反之,若能向自家身心上理會,時時回頭照顧,即有毛病,易得糾正,最能自己尋路走,不必替他擔憂了,而由其腳步穩妥,大小必有成就,可斷言也。
培恕可惜在這兩點上都差(他雖有熱情,但一一日十二時中其要求似是為他自己的要求多),我對他便放心不下。更可惜他的才氣你沒有,若以恕之才而學得這兩點長處,那便不可限量了。
寬此次問:學問與作事是否為兩條路,及你應當走哪條路,好像有很大躊躇,實則不必。平常熊先生熊先生即熊十力先生。教育青年,總令其於學問事功二者自擇其一。擇取之後,或再令細擇某學某事,這自然很有道理,亦是一種教法。但我卻不如此。假如你留心看《我的自學小史》,看《朝話》,應可覺察到此,我根本不從這裏人手。
但我是經過想走事功一路那階段的。此在自學小史內已敘及。因祖父痛心中國之積弱,認為文人所誤,所以最看重能作事之人,極有顏李學派之意味,自小便教我們練習作事。因此我曾一時期看輕學問,尤看輕文學哲學以為無用。
其後經朋友矯正(見自學小史)‘破此陋見,乃一任自己生命所發之要求而行,全無學問或事功之見存。當出世之要求強,則趨於佛法,不知不覺轉入哲學,固非有意於研究哲學也。當感受中國問題之刺激,而解決社會問題之要求強,則四方奔走(革命、鄉村運動、抗戰、團結)不知不覺涉足政治界,亦非有意於事功。及今閉戶著書,隻是四十年來思索體驗,於中國舊日社會及今後出路,確有所見,若不寫出,則死不瞑目,非有所謂學術貢獻也。說老實話,我作學問的工具和熱忱都缺乏,我嚐自笑我的學問是誤打誤撞出來的,非有心求得之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