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
我的祖父名“恩培”,字“硯耕”,一名秀才,屢考鄉試,都沒有中試。他有三個弟弟,一個妹子,自己也早娶妻,生了子女。他一生下來,就不知稼穡之艱難,隻知飯來張口,衣來伸手。他名為從事舉業,實在也不肯下苦功。人家認為,以他的天資,倘肯下苦功,中個舉人也不難。
我的祖父雖未考中舉人,但也練習寫朝考卷,書法工整圓潤。
祖父善寫大字。他為人家寫了不少匾額、堂名(此為各家私用,大抵兩三字,意取吉祥)、樓名、館名,乃至商店招牌。有一次,有人求寫一公尺見方的大“奠”字,而祖父的鬥筆卻被老鼠咬壞。他就用紙鋪在大的八仙桌上,用稻米堆成“奠”字,然後用筆描好,成一飛白的“奠”字,交給來人。……他代人寫了不少對聯。他自撰自寫的對聯,如陳渭卿家大廳上的抱柱對聯:仲舉風標,太邱德化;元龍意氣,伯玉文章。是用了四個陳姓的典故。
祖父從來不管教兒女,常說一聯成語:“兒孫自有兒孫福,不替兒孫作牛馬。”他又常說:“先人授我者若幹,我在男婚女嫁之後(說此話時,祖父有三子二女未婚嫁),尚能以先人授我者留給兒孫,則亦可謂仰不愧而俯不怍了。”父親在日,很不讚成祖父這種態度,曾婉勸多次,但無效果。
祖父的妹妹名“恩敏”,行三,家裏都稱為三小姐。她從小就念書,而且經常在父母身邊。曾祖父也是擇婿頗嚴,高不成,低不就,因此,當曾祖父告老回鄉時,她已二十五歲了,還沒婆家。曾祖父回鄉後首先抓緊辦女兒的婚姻大事。剛巧本地老紳士盧小菊的兒子蓉裳要續弦,兩家本是世交,一說即定,三小姐旋即出閣,第二年曾祖父即病故。三小姐(現在是姑奶奶了)比他丈夫小十多歲,前室有子已經娶親,中了秀才,這就是盧學溥(鑒泉),是我的表叔。我後來念書,就業等,都和他有關係。他比我父親小一、二歲,他們倆本來是朋友,現在又從朋友變成親戚。
這樣,曾祖父、曾祖母,以及祖父、二叔祖、四叔祖三房,大小共有二十二人之多,都得擠在觀前街的四開間、名為兩進的樓房裏。
“新屋”第二進樓上樓下共四間,是知道曾祖父決定告老回家以後,匆匆忙忙把原來半舊的房子拆掉,重新修蓋的……樓上兩間是統間,預備曾祖父、曾祖母來時作為臥室;樓下靠西一間作為起居室,靠東一間是過道性質,後邊有樓梯。
這就是祖父和二叔祖為曾祖父回來養老準備的房子,錢是曾祖父早已彙來的。
曾祖父早知道兩個秀才兒子為他特地建造了房子,回來一看,不料竟是鳥籠式的四間,而且錢倒化得不少。曾祖父很不高興。他隻好暫時住下。
曾祖父看到老屋後邊有塊空地,約四開間寬,一二進深,主人不願出售,卻願出租,於是曾祖父就在這空地上造了三間簡單的平房,所餘隙地甚大,種了一叢竹子,桃樹,李樹,鬆,柏,梧桐,共隻化了一百多兩銀子,他就和曾祖母住在這平房內,直到去世。
曾祖父在漢口經商順利時曾彙錢回來開辦了一個紙店,店號泰興昌。這個紙店另有經理(是曾祖父的一個侄兒,做過紙店生意),曾祖父又命祖父代表他監督這紙店的業務。曾祖父在梧州時又曾彙錢來開辦一個京廣貨店,就叫二叔祖管理,因為二叔祖屢次請求給他機會做生意。
現在曾祖父就到這兩個店鋪檢查營業情況。他發見紙店的經理(他的侄兒)做事拖遝,沒有眼光,紙店連年隻是夠開銷。至於那京廣貨店,二叔祖是經理,卻並不學習業務,倒亂出主意,以致吃了幾筆倒賬,幸而管進貨的夥計胡少琴(一個三十來歲的人)很能幹,這才把這個店撐住了。
曾祖父查明了這些情況以後,十分生氣,把兩個兒子狠狠申斥一番,把胡少琴升為經理,不許他的次子再去幹涉。至於紙店,曾祖父也要整頓,他留心考察店裏的夥計們,將一個刀手(將大型紙用手工切為小塊的,名為刀手)紹興人黃妙祥,提升為專管進貨。同時抱怨他的侄兒身為經理卻對店中夥計不能量才使用。這個侄兒見曾祖父回來,本已惴惴不安,趁此就辭職。曾祖父準他辭職,卻把剛提升不滿一個月的黃妙祥再升為經理。
曾祖父最喜愛幼子(吉甫),知道他幹練,將來能自立門戶,但也打算為他準備個基礎,但還沒準備好,他就一病不起。
我的母親把她所知道的曾祖父的行事告訴我,那已是父親故世以後。母親說:曾祖父對自己的兒孫(包括我的父親)都失望了,他晚年的心情是悒悒不歡的,他住在後邊的平房裏不喜歡和兒子們談話,他不喜歡會客;親戚晚輩中,他隻賞識盧鑒泉,這是他的女兒的前室的兒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