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祖父(1 / 3)

曹白

有一首歌。有一首趙莊大大小小都會唱的歌:

老黃黴,

長工坯;

晝飯之後一個覺,

困到黃昏才醒來。

這裏我要注釋一下了:老黃黴是我的祖父。故鄉趙莊人的唱這歌,是來嘲笑我的長工坯的祖父,借以表示他們的快意的。但當我無知的童年,就是,我還沒有能夠辨別嘲笑和歡笑的時候,總附和在我的淘伴裏,湊著他們唱。我覺得這歌很好聽,別人唱,我何以不唱呢?我不懂得這淒苦的人生,我唱了。

可是唱不多久,被我的爹爹聽見了。他立刻綻起了眼白,虎了臉,撕著喉嚨對我說:“小鬼!你再唱?你再唱?”看樣子,爹爹對於這“歌兒”,不喜歡,不,他是很氣惱的。從此我不再唱這歌了。我們全家一起怕爹爹。

但其實呢,在我會唱這“歌兒”的辰光,祖父的醬臉上,已起滿皺紋:他已做不動長工了。他把這長工的運命交給了爹爹,自己到石鎮去,去另尋他的歸宿。這回,他的差司是:給老和尚看守東嶽廟。因為那老和尚沒有徒弟。

然而祖父在東嶽廟裏的職務,並非單單是看廟,他在看廟之外,還有許多旁的工作。原因是東嶽廟的香火並不旺,廟宇也有點破爛了,老和尚沒有專門雇一個人看守廟門那樣的能力,他得一人數用。所以廟裏一切雜務:開門,掃地,服侍老和尚,燒飯,種菜,挑著經箱送和尚們去拜懺,掛天燈,供,……

一切都是祖父。

尤其困難的,是當老和尚一接到人家懺事時,要到四麵八方去請師父,約定日子,叫師父們到懺事的人家去做功課;這請師父的差使,自然也是我的祖父承擔的。他往往因為懺事人家約期的短迫和老和尚的催促,得趕整夜的夜路。

祖父手裏提著一盞幽暗的白殼燈籠,從那黑黝黝的夜的默流裏,渺茫的移過去,稱過去,仿佛是個夜遊的孤魂。

但這時的趙莊,卻有了另外的歌:

老黃黴,

黴黃老,

長工不做去看廟。

這歌,我至今沒有唱。但記是記得的。這也並不是說,我現在已經能夠了解祖父的淒苦,而倒是我自己已經被這淒苦所麻木。但我又不願意把它們忘卻。

因為忙,加之,在石鎮的東嶽廟又距離趙莊有八裏遠,於是祖父很難到家來。有時也順便回來彎一彎;卻至多隻會過個夜,第二天一早,他就動身了。

可是在祖父回來的時候,家裏的人,要算我最幸福:他總帶東西給我吃。

有時是一小把落花生,有時是一個肚臍橘;夏天就有“白小娘”(瓜的一種);最慣常的是燒餅:他走近家門,看見我撲上前去的時候,就從懷裏掏出來,給了我。這燒餅已被他的體溫溫軟,不脆了,要用點力氣才能嚼得動。然而卻異常的香甜;這氣味,至今還在誘惑我。

所以隻要祖父半月不回家,我就要問媽媽,祖父在什麼時候回家來?有幾次,晚飯完了,偶然看見黑暗的曠野裏遊移著燈火的時候,我就指著向媽問:阿爹回來了呢?可是?”

誰曉得。不會是他吧!”但我不相信,我要看著那燈籠的幽微的光焰,消失在遠處的黑夜裏的時候,我這才相信那真的不是祖父。然而一麵又在悄悄的想:那趕夜的人,如果碰到了凶狗,……遇著了惡鬼……我擔心起來了。

我愛祖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