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1章 哀悼我敬愛的祖母(2)(1 / 2)

我母親沒有上過學,是文盲。她父親是大地主兼富商(錢莊老板)。母親姐妹四人,都不識字。她們的文盲不是由於家貧,而是由於封建統治的社會,認為“女子無才便是德”,也就是說,女子讀了書一,有了才之後,不能再做絕對服從丈夫的婢妾。我母親當然不知道文學為何物,不知道我為什麼喜愛文學,她隻知父親壓迫我,虐待我,動輒打罵,是不公正的。我愛讀文學書,她認為隻要順著我性子發展,將來可以成才,不至於一文不值。父親把我看成不值一文的蠢貨,完全是偏見。

我聽說我父母結婚很早,那時父親隻有十五歲,母親十六歲。由於我祖父不事生產,不顧家計,所以家道中落,生活困難。他們之所以結婚很早,也因為祖父母希望家中多一個忠心耿耿的人,肯吃苦耐勞,幫助家裏幹活兒。那時,我父母是糟糠夫妻,兩感情很好。可是到了中年,父親在中學教書,還有別的兼職,收入較豐,家中漸漸有了一點積蓄,本來可以過和美的日子,但由於父親越來越瞧不起母親沒有文化,配不上他,兩人常常鬧矛盾,吵嘴。那時,父親中學裏教書的同事,有的喪偶續弦,和中學教員中的未婚老姑娘結婚,老姑娘有文化,能幫丈夫編講義,改作業等,夫婦生活十分和美。我父親常常提起這些夫婦,心中很羨慕他們,我母親聽了當然不高興。再加弟弟被父親寵愛縱容,成了小惡霸,動輒打人罵人,家人叫他“小老爺”,因為那時家中仆役,稱呼父親為“老爺”。

父親嫌我母親笨,不會管帶我弟弟,請了一位農村來的年輕寡婦,二十多歲,專門看護弟弟,整天跟弟弟一起跑。女工為人機伶,能取得弟弟歡心,因此也取得父親歡心,甚至相當親熱。這件事最傷我母親的心。為此她得了一種“肝氣病”(也許是心髒病),犯病時,不思飲食,躺在床上喘氣,流淚,有時甚至昏迷不醒。總而言之,我們家中氣氛不但毫不和睦溫馨,反而相當緊張。在這種背景下,父親正積極準備送我到上海商行裏學徒(在他思想中,好像這是對我應有的懲罰)。父親什麼也不對我明說,可是暗中監視我。有一次,我沒事幹,獨自在自己的小房中,溫習初中三年級的教科書。父親到我房中巡查,見了這種情況,大罵一頓,幾乎動手打我。他大聲訓斥我“死了這條心吧,你這輩子不可能再考高中了!”

對我父親,我又恨又怕。我深愛母親,覺得在父親的專製和壓迫下,母親和我一樣不幸。父親不準我去考高中,但我對文學的愛好之心不死,常常偷看文學書籍。深夜裏,家人都在沉睡,我輕輕起床,點上煤油燈(那時家中沒有電燈),用舊報紙糊在方凳上,擋住煤油燈光,以免引起窗外人注意。我充滿樂趣在抄寫和反複熟讀江淹的名作《別賦》和《恨賦》,聊以發泄我心頭冤屈之情。這時,忽聽得房門外走廊上有輕輕的腳步聲。我不覺嚇了一大跳,以為父親深夜來查看我在幹什麼。我把房門打開一半,看看來的是誰。沒想到來人是我親愛的母親。她一雙小腳(和她同輩的婦女都纏足)在地板上輕輕慢慢地走著,生怕驚醒父親。她一手拿著手電棒照路,一手提著一個有蓋的小飯鍋,站在我房門口。我喜出望外地把母親迎進房中。

娘把飯鍋放在書桌上,打開蓋子。我又嚇了一跳。原來娘送來的是我家不常吃的高級點心:酒衝雞蛋。這是先把雞蛋打碎放在碗中,然後加上一杯上等黃酒(紹興特產),再倒上半杯滾燙的開水,小片冰溏,把這一切拌勻,著名的酒衝雞蛋就做成了。這是一種相當有力的滋補劑,往往在大病之後,或強烈勞動之後,體力虛弱,人們服用酒衝雞蛋,為了加速體力複原。母親知道,我正受父親蔑視的壓迫,精神十分痛苦,垂頭喪氣,心神不寧,所以,雖然我沒有患病,也沒有參加強度很高的勞動,她仍要給我喝有名的補劑酒衝雞蛋、希望我在逆境中挺得住,不至於垮了,甚至成為無可救藥的病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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