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祖父的故事(1 / 2)

馮亦代

在我童年的歲月裏,我是把祖父當作英雄人物看待的,因為他曾經是太平天國一支部隊裏的小師爺,須知那時他僅僅是個十一二歲的孩子呀!

夏夜在院子裏納涼,或是冬夜在睡前一家小孩群集在大廳後麵的後軒時,我就膩著祖母講故事。有多少個夜晚她就講多少個故事,但我最愛聽的,而且引以自豪的,則是我祖父的故事。

祖父在幼時正值太平天國進軍杭州的時候,他跟著他的寡母,也就是我的曾祖母,逃出杭州,上路去寧波附近的慈溪避難。那時一般老百姓聽信了清朝的官方宣傳,正如後來國民黨反動派誣蔑共產黨要共產共妻的宣傳一樣,沒有一一爪老百姓不害怕的。太平天國的部隊未到,老百姓就紛紛逃避。有的從東逃到西,又有人從西逃到東,像個沒頭蒼蠅一樣。祖父有個姑姑嫁在慈溪,曾祖母決定帶著祖父這支獨根苗,到慈溪暫避。但是沒有走到錢塘江就被逃難的人群,把他和曾祖母衝散了。祖父隻知慈溪在東南方,便沿著錢塘江下遊走去;半路上遇到太平天國一位丞相的部隊,他便被太平軍收容了。他們叫他“小把戲”,因為我祖父長得並不高,雖已十一、二歲,看起來還是個九、十歲的孩子。他跟著部隊跑,調轉方向,反而溯江而上了。太平軍所向披靡,不幾天就打到了金華、建德一帶。他給部隊裏的文案師爺當小跟班,倒也兩下相安。

這一天合當有事,南京天朝下了個急令給浙江,傳檄到丞相的部隊。文案師爺外出一時找不到了,而且丞相是個不識“之乎”的人,他急得不得了,便問手下誰是識字的。文案師爺的另一個隨從便說“小把戲”不但識字,還會寫字。丞相便把我祖父叫去,祖父果然把檄文上的字認出來了,而且一清二楚。

這時文案師爺也回來了,誇獎了我祖父一番。自此我祖父便脫掉了“小把戲”的帽子,戴上了“小師爺”的帽子,也不再做文案師爺的侍從了。有些小事,如抄寫安民告示等等,文案師爺懶得動手,便吩咐我的祖父去做。太平天國天京淪陷後,這位丞相的部隊向江西一帶撤退。撤退前為了便於行軍。便把在浙江跟他們的人聚在一起,回家與髓軍讓他們自己選擇。這時我祖父便說要回杭州,因為他還有老母在慈溪一帶,他要去找。這位丞相便賞了他兩錠金元寶,叫他自尋生路。

祖父是個文縐縐的人,除了拿筆,不會拿刀,因此雖然他也插了把刀作為防禦歹人的武器,但人還沒有離開建德城十裏路,他的兩錠金元寶便為人搶走了,他一路討飯回到杭州,幸而有位鄰居也逃回來了,兩個人便安頓下來。可是祖父思念他的母親,他想還是一路討飯去找尋曾祖母為是。這樣他把三間故居托給鄰人,自己上路向慈溪而去。

曾祖母在慈溪鄉居雖然一日數驚,但卻沒有遭兵燹之災;祖父找到了他母親,便一同回了杭州。這時他的鄰居說每晚在我家的院子裏有白光出現,便百般刁難孤寡,硬把這三間房買去了。他滿心想在原來我家裏的地皮上挖出窖藏,不圖挖出來的盡是人頭人骨,原來太平軍曾經把這一帶圈為營地,我家的院子,便是殺人養馬的地方。這位鄰人對此居處所望者奢,不圖買了下來,窖藏未獲,挖出的盡是骷髏和屍首,一氣一驚,竟然得了怔忡之症,沒幾年便下世了。這是孩子們最喜歡聽的一段,因為聽起來毛骨悚然;而祖母講到這裏,也總要評論幾句,如說一個人不能有貪心,有貪心必無好報應等等。然後她繼續講下去,說到我們眼前的居處。可對這些,孩子們已無興趣,便一個個打起瞌睡,都去睡吧,明天還要起早上學。但在我幼小的心靈裏,我把祖父當作一位英雄,也許因為那時看了些公案小說,除暴濟貧,似乎成了我的大誌。同時我也可憐祖父,小小年紀,便要討飯尋母,這是我心目中的了不起的行為。

那時祖父在嘉興鹽公堂當師爺,每年回一二次杭州,我牽記著他,總希望他回來多住些日子,因為他雖貌似嚴峻,心裏卻很喜歡我的。到今天我也還不知道他這師爺是做什麼的,大概是秘書和總務一類的工作吧。不過每次回來,他都總帶一兩塊三尺長的木牌,上麵怎麼寫的,我現在已記不清楚,總之是分銷鹽的招牌;他是拿這些招牌回來去鹽運使衙門打公印的。他從來不和我們說幼時在太平軍中的事,我常常拿祖母的話要他證實,他不過淡淡一笑,說講這些陳年爛芝麻的事情做什麼。

祖父喜歡孩子,我的幾個表兄姐都住在我們家裏,平時總對這批孩子樂乎乎的,除了孩子們鬧得太厲害。我和他很親,倒是對於自己的父親和叔叔顯得生份,因為他們幾年都不回家,在外謀生。

後來我大了一點,表姐們都自己成了家。祖父也退休家居,到了冬季,每天要喝一兩盅五加皮或虎骨酒,特別是在下雪天。每次他的下酒菜,總是我放學時在市上買了給他帶回來的。那時祖母去世已有幾年了,祖父也留了長髯。

我最喜歡看他俯在炭盆邊烘熱他的雙手…天色已是薄暮,屋子裏漸漸暗下來,炭火映著祖父微紅的臉,又飄拂著銀色的長髯,真是美極了。我一進他的屋,他便問今天買了什麼啦,我說是白切羊肉,他嘿嘿地笑了下;因為他最喜歡吃羊肉。接著便起身把燙酒杯拿出來,就炭盆上的開水壺倒了水把酒盅涮了,然後在杯裏倒上了開水,又在小酒盅裏斟上了酒,再把小酒盅坐在開水杯裏,蓋上了蓋子。於是打開了紙包把手指著我說,你先喝口酒,吃塊肉,刹刹路上的寒氣。每逢他的手一指,我總有點淒然感,祖母故世了,父親和叔父都在外地,四個女兒兩個在上海,兩個寡居在家裏,我的嬸母操勞著家事,堂弟住在裏西湖學校裏讀書;眼前就隻有我和他兩個人。有時我放學回來,看見他茫然地望著爐火,這老人在想什麼呢?還是在回憶在太平軍裏生活或是沿途要飯的舊事嗎?我想到自己從小沒有母親,履行母親之職的祖母也墓木已拱,我何祖孫兩代又會怎樣的結果呢?但是他一看我回家,似乎他早在等我把買的熟食帶回家,但又像不是;似乎他要對我說許多話,而到了嘴邊又變成無言的沉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