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上海的回憶
1926年6月,三叔為龍兒之死從廣州趕回北京,10月再到廣州時,郭老已隨大軍北伐,原來由創造社人員幾乎包辦了文科的廣東大學也改組為中山大學,領導人員幾乎都換了國民黨中人,如戴季陶、顧孟餘、丁惟汾、朱家驊等,文科由傅斯年主持。達夫看看無可作為了,便於11月底辭職,仍回到上海主持創造社出版部,並主編《洪水》和《創造月刊》。在1927年1月出版的《洪水》上,達夫發表了他寫的暴露廣州政府中黑暗麵的《廣州事情》,引起很大震動,跟著發表了一些對達夫的批評,成仿吾寫了《讀(廣州事情)》在《洪水》上發表,郭沫若也對他很不滿意,認為不管怎樣,與北洋政府相對來說,暴露黑暗總是往革命政府臉上抹黑,於革命不利。後來也到了中山大學任教的魯迅讀了《洪水》,卻曾著文替達夫辯解,認為他說的是實話。
1927年初春的政治氣候正是烏雲翻滾,非常險惡,影響到革命陣營內部也不一致。三叔這時一個人住北閘在創造社的編輯部,情緒消沉。恰好就在他的留日同學孫百剛家裏遇見了王映霞。後來他曾對孫百剛吐露過他當時的心情:“近來我寂寞得和一個人在沙漠中行路一樣,滿目黃沙,風塵蔽日,前無去路,後失歸程,隻希望有一個奇跡來臨,有一片綠洲出現。”當時的中國,哪裏是綠洲呢?於是三十一歲的三叔第一次性命交關的掉在愛情的“綠洲”上了。
單憑他的滿腔熱情,在當時的環境下,要以行動闖出一條革命道路來雖然不足,但對於排除愛情的障礙,戰勝宗法社會的種種非議卻是有餘的。他和王映霞終於結婚了‘,在赫德路嘉禾裏安了家。熟人、朋友、兩方麵的家庭自然都不讚同。聽母親說,父親在北京知道後非常生氣,不知寫過多少信去告誡三叔,作為法官的父親首先就指出,這是要犯重婚罪的,然而既成事實終究是既成事實。
在新舊交替的婚姻問題上,這樣的事在當時毫不稀奇。在受害者的舊式婦女方麵,已經承受慣了千百種封建壓迫,與其再遭受“離婚”更受歧視的打擊,勿寧接受生活的一定保障來撫兒育女更來得現實些。三叔也確實是這樣做的,經常彙錢回富陽去給三嬸。
這一年他開始雄心勃勃的編輯出版《達夫全集》,第一卷《寒灰集》出版了,接著《文學概論》、《日記九種》出版了。之後,到1933年移家杭州以前,陸續出版了全集二卷《雞肋集》、三卷《過去集》、四卷《奇零集》、五卷《敝帚集》、六卷《薇蕨集》和不列全集卷數的《懺餘集》,以及《小說論》、長篇小說《她是一個弱女子》、中篇《遲桂花》、翻譯集《小家之伍》等等。1927年8月,退出創造社後,他支持幾個青年人創辦《民眾旬刊》,他寫《發刊詞》和評論,出了五期停刊。從1928年5月到1929年8月,和魯迅合編《奔流》月刊,被迫停刊後,1930年又與陶晶孫合編《大眾文藝》月刊,成為左聯的機關刊物之一,不久又被南京國民黨中央黨部禁刊。1933年4月,達夫和王映霞移家杭州,但是他為了收稿費,買書,還是經常來上海。
我是1933年7月到上海的,當時是十七歲,已經用假文憑考進了北京藝專學了三年西洋畫。因為父親已先於一年前調到上海租界法院裏工作,這時全家都搬來上海了。我高興極了,早已響往上海,進步文藝活動的中心。我渴望見到三叔,他會帶我去看這大都市裏的新鮮事物,去看有名的作家。可是他也許和七年前在北京時不一樣了吧?他有了個王映霞,再到我們家來會不好意思吧?
我很替三嬸難過,可又很同情三叔勇敢地頂住了一切非議,獲得了幸福。不久,他和王映霞到我們家來了,仍然穿著長衫,很隨便、很快活的樣子,爽朗的大笑,一點也沒有不好意思。而父親呢,竟然也對他們很和藹,很親切,一點也不板麵孑L。王映霞給我的印象不像我想像的那麽年輕,說一口杭州話,很會應酬,開起玩笑來也絕不會吃虧,衣著打扮在我這個女學生看來更接近於少奶奶型,穿一雙繡花鞋。這最初的印象與我後來的了解還是相符的。達夫生過一場大病,她盡心護侍,病後她每天墩野鴨、甲魚給他吃,她的確很會燒菜,也很會管家,三叔的收入全靠零星稿費,很不穩定。過去他向來是錢一到手,不是買書就是請朋’友喝酒,很快就花光了,如今全由王映霞管起來,酒也不許喝過量。也是她的主意,重新把出過的書編全集由北新書局重排出版,每月抽一定的版稅,保證了固定收入。父親到上海時,他們已經有了兩個孩子,過著比較安定的生活。而母親和北京的家還沒有搬去,父親一個人暫時住在辦公室裏,下班以後經常就到嘉禾裏,談天吃飯,有時打四圈小麻將,誰輸了拿出錢來買菜請客。就在那兒,父親認識了田漢和陽翰笙同誌。後來,抗日戰爭期間,我在桂林經常見到田漢同誌,他多次和我談起三叔、父親在嘉禾裏時的情誼,也一再談起他自己被捕時父親幫助他脫險。他說,那真是戲劇場麵啦,幾天以前還坐在一起打麻將的,忽然就在法庭上見麵了,他一看是父親坐在上麵,一本正經的審問他,他差不多想笑出來。我也和他談起,父親對三叔犯“重婚”罪曾經很生氣,怎麽到了上海又跟他們和好了呢?他說:“你不知道哇,在法律上重婚罪是要有當事人告狀才成立的,沒人控告就不論啦!哈哈哈!何況王映霞給大伯伯燒的一手好小菜,你爸爸就愛吃她燒的甲魚呢。”他一麵說一麵哈哈大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