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三章戲劇故事4

欽差大臣

縣長安東·安東諾維奇大清早起來心情就特別糟糕。他像一頭發情的公鵝在客廳裏來回亂轉,肥大的睡衣被卷得呼啦作響。他之所以搞到這等地步,完全是因為昨天下午收到了一封倒黴的信,而到了夜裏又做了一個可怕的夢。

信以後再說,先說那個夢。那可真是一個嚇人的夢!兩隻大耗子,大得像貓,除了尖尖的嘴巴是粉紅色的外,渾身烏黑,從洞裏探出頭來到處亂嗅,兩隻小眼睛幽幽地發著光,鋼針似的胡須碰得地麵啪啪直響。這兩隻怪物就這樣喚了好大一陣子,嗅夠了,又慢慢縮回到洞裏……

縣長一向反對把夢同實事扯到一起去,他認為這是一種喪失理智的行為,隻有那些邏輯混亂而又嘰喳亂叫的女人們才熱衷於幹這種蠢事。所以,每當他的夫人,或者女兒,或者其他的什麼女人向他說夢的時候,他就仰起臉,雙目微閉,讓在大軟椅裏蜷作一團的身體緩慢而有節奏地前後搖動,嘴角上還透露出一絲玄奧得不能再玄奧的微笑,弄得人家還以為他是在作讚許的表示因而講得更加起勁,其實他心裏正暗自嘲笑她們的愚蠢,並為自己高她們一籌而洋洋自得。大小不說,他也是一縣之長嘛,怎能同婦人們一般見識呢?

可是這一回他卻不得不同婦人們一般見識了,因為他無論做出怎樣的努力都不能製止自己不把這個老鼠夢同那封倒黴的信聯係在一起。他覺得這個夢一定是有來頭的,烏黑的大老鼠,而且還是兩隻,從洞裏出來了,又進去了,這些都意味著什麼?這一切,無論從哪個角度想,都沒有理由不看作是一種凶兆。

“莫非這都是上帝的意旨,是上帝在懲罰我之前給我的一種暗示?”縣長被夢攪得睡意全無,索性睜開眼,倚在大木床的靠背上,把事情仔細地想一想。

縣長翻來覆去想了一夜,終究也沒想出個結果來,而且越想心裏越不踏實,心裏越不踏實心情就越不好。所以,當縣長清早起床時,他感到頭昏腦漲,口幹舌燥,肝火上升,氣鬱不順,真是痛苦得難以言說。照以往的經驗,縣長知道自己此刻應該想辦法發泄發泄才好。那麼,怎麼發泄呢?最好是罵罵什麼人,但如果跟前一時找不到什麼人,摔摔什麼物品也能湊合著解決問題。縣長開始掃視四周,案幾上的那個瓷花瓶摔起來一定很響,但是不行,太貴重了。櫃子裏的酒瓶比較合適,摔起來效果不會比花瓶差,但是要選一個酒少的,最好是喝光了酒的空瓶子。但是,縣長已經無須再為摔什麼物品而大傷腦筋了,因為這時他家的男仆米什卡正好走進來,他是照例來給縣長送每早必喝的一杯茶。

“老爺,您的茶,您請用。”米什卡把茶碗放穩,抬頭看到了縣長那張陰雲密布的臉,知道事情不妙,扭身就想退出,但已經晚了。

“站住!”縣長大喝一聲,“你是不是成心想謀害我,為什麼在茶裏泡一隻死蒼蠅?嗯,你說呀!”

米什卡驚愕萬分地探過身定睛看看那杯茶,盡量放低了嗓門分辯道:“我怎麼敢謀害老爺,那不是死蒼蠅,那是一片茶梗。”

“茶梗,茶梗,說得倒輕巧。像烏龜那樣伸長你的脖子,再好好看看,是茶梗,還是蒼蠅!”

米什卡果然像烏龜似的伸長脖子再次去看那杯茶,這樣他的一張臉就毫無遮掩地、非常完整地送到了縣長的跟前。縣長認為時機到了,他刻不容緩地掄起大巴掌照準米什卡的那張臉就是一下。這一巴掌好厲害,直打得米什卡一聲哀叫,陀螺似的在原地轉了足有三圈之多,好半天才回過神來,立即又雙手捧臉,踉踉蹌蹌地奪路而逃。

“牆壁,那是牆壁,別像蠢驢一樣亂撞!門在那兒,在左邊,混蛋!”縣長還朝著逃去的米什卡大聲嚷嚷。

縣長發了這一陣脾氣還真達到了預期的效果,他頓時感到心情順暢了許多,頭腦也冷靜了一些。他帶著幾分快意地端起茶來,“撲”的一聲將那片他硬說成是死蒼蠅的茶梗吹到一邊去,然後慢慢地呷上一口。他覺得香噴噴的,好喝極了。

直到這時,縣長才忽然意識到事情還沒有想象的那麼嚴重,他大可不必那麼驚慌失措,那樣自己嚇唬自己。他甚至為自己剛才的發脾氣,打人家的臉而感到害臊。還是有三十年官場閱曆的人呢,還是兩鬢已經掛霜、頭頂已經光禿了的人呢,還是一向以老謀深算、老奸巨猾著稱的人呢,這會兒竟顯出如此不沉穩、不老練,簡直像個愣頭愣腦的年輕人,這怎麼行?不就是個欽差大臣嗎?欽差大臣是老虎嗎?他能吃人嗎?別自己嚇唬自己了。不是已經有過成功地對付了三個省長的經驗了嗎?難道三個省長頂不了一個欽差大臣?

縣長的身上立時生出了一股勁頭,他把手臂在空中堅決而又有力地揮動了一下,一個決定已經在他心中形成:今天上午要召集一個縣政府官員會議,為的是通報情況、堵塞漏洞、統一步調。至於開會的地點嘛,就幹脆在家中的客廳裏舉行吧,這裏隱蔽一些,因為會議的內容是不便公開、不宜外傳的。

原定八點鍾開會,但是到了將近十點的時候人還沒有到齊。縣長一點也不生氣,他正襟危坐,耐心地等待,不時地啜口茶,聞聞鼻煙,打上一兩個噴嚏。縣長自打二十多年前當縣長以來,就沒記得哪次開會準時過。久了,大家司空見慣,也就不覺得有什麼不合理了,偶爾哪次會議隻延遲了一個小時,而不是兩個小時,大家反倒覺得有些奇怪。縣長對付這種情況,也自有他的辦法,就是如果想十點開會,那就通知八點開,不妨給他們留出兩個小時的時間差。今天他就是這樣幹的,因此他也就用不著為此而氣惱。

最先到來的是本地郵政局長伊凡·庫茲米奇·什彼金,時間是差一刻九點。在縣政府的眾官員中,這位郵政局長是屬於少壯派的,比較年輕,甚至還保持著兒童般的強烈的好奇心。他經常戴著有長纓子的三角帽,腰間佩著長劍,走起路來,劍鞘的下端擊打著路麵鏗鏘作響。因此,他被縣長夫人譽為全城最瀟灑、最優雅、最有風度的人物。他這次開會來得最早那大概完全是因為無聊,閑得難受,想找點新鮮事。所以,他一來到就死乞白賴地要求縣長提前把會議內容透露給他,但是縣長隻是喝茶、嗅鼻煙,根本不睬,這可急壞了他。他先是抓耳撓腮,繼爾捶胸頓足,末了竟揚言要是縣長再不說點什麼他就辭職撂挑子。正鬧得不可開交,還是縣長夫人來解了圍,把郵政局長拉到了另一間房裏去。縣長夫人拉走郵政局長也不是單為了解圍,還有點個人目的,就是為了向郵政局長探聽督學的女兒近來給她彼得堡的表兄通過幾封信;信中都講了些什麼。因為她知道郵政局長有一種癖好,就是每天花費很多精力把全城來往的信件集中起來,一一拆開,細心研讀一番,然後再一一重新封口,弄得跟沒有拆開過一樣,然後才交付郵差發送,因此這位郵政局長幾乎洞悉全城所有人的信件來往情況以及信中所講的內容。在縣長夫人的眼裏,郵政局長可是有著特別重要的價值,這種重要價值,除了別的什麼之外,就是他掌握著大量的別人的家私隱秘。

第二位來到的是本縣督學(教育局長)魯卡·魯基奇·赫洛波夫。這位先生本是一位說不出什麼特點的平庸的人,但因為是督學,平時就要盡力顯出比別人斯文一些,他的手中永遠拿著一根精致的文明棍,喜歡穿長禮服,高高的襯衣硬領上打著蝴蝶結。今天他一見到縣長,就向前緊趨幾步,在距縣長大約六步之遠的地方站定了,把文明棍掛在手臂上,一隻手脫下大禮帽緊捂在胸口,躬身施了一個大禮,然後才開口說話,用極文雅的語言向縣長問候,縣長也欠欠身作為回報,並讓督學先生別那麼客氣。

繼督學之後來到的依次是當地法官阿莫斯·費約陀羅維奇·略普金·賈普金、警察局長先生、縣醫官等。這也是幾個很有意思的人物,其中最有意思的是法官先生。單從長相上看,這位法官先生就有一個非常突出的特點,他長著一隻肥碩無比的讓人看一眼就會終生難忘的酒糟鼻子,他自稱這隻鼻子原來不是這樣,而是一種希臘式的精致的鼻子,隻是近幾年由於在那裏滋生了大量的蟎蟲,才使這隻鼻子變得紅彤彤、爛糟糟的,活像一頭大個的紫皮洋蔥。但是人不可貌相,法官先生可是一位有學問的人,甚至比督學先生還要有學問。據說督學先生平生隻讀過五本書,而法官先生竟讀過八本之多。這就難怪法官先生平日在眾人麵前總有點恃才傲物,對任何事情都大發議論,臉上永遠保持著一種意味深長的神氣。

此外,有關法官先生的情況還有一點不能不說,就是他酷愛打獵,由酷愛打獵又發展到酷愛養獵狗,他喂養了一大群純種獵狗,把家裏搞得像個養狗場,一有生人來,就會爆發出一片狗吠聲。

最後一個到會的人是慈善醫院院長阿爾捷米·菲裏波維奇·澤姆略尼卡。對這位先生的姍姍來遲,大家都認為是理所當然的。因為他是全城最肥胖的人,肥胖到連穿襪子、扣衣扣、束腰帶都必須要有別人代理才行。試想不是這樣的一個人來得最遲,還能是誰呢?其實,這位先生的最大特點還不是肥胖,而是他那副天生的怪模樣:小耳朵,大嘴巴,在濃密的花白眉毛和肥嘟嘟的臉部肌肉的簇擁下突出兩隻渾渾噩噩的眼睛。這模樣,讓人看了不能不想起在動物園裏蓄養的大河馬。別看此人樣子長得呆頭呆腦,但心裏卻鬼得很,很善於賣乖弄巧,是一個老滑頭兼騙子。對於這點,縣長大人當然最為了解,因而平日總是對他保持著幾分防範的戒心。現在這位慈善醫院院長沒有為他來得最晚而表示絲毫的歉意,他雙手托著大肚皮,目不斜視地徑直走到一張專為他備好的木製大圈椅旁邊,笨手笨腳地坐了下去,椅子隨即發出一陣吱吱呀呀的響聲。

好了,人總算都到齊了。縣長收起了鼻煙壺,打完了最後一個噴嚏,故意清清嗓子。大家知道就要開會了,都一律地將頭轉向縣長,就像向日葵朝向太陽一樣。

“諸位,我今天請你們來,是要告訴你們一個很不愉快的消息,”說到這裏,縣長有意把話打住,抬頭掃視眾人的臉,看到眾人都顯露出驚詫、專注、企盼的表情,感到滿足了,才說出下麵的一句話,“欽差大臣要上咱們這兒來了。”

縣長的這句話立即引發了下麵的一片驚噓聲,縣長示意大家肅靜,接著說:“從彼得堡來的欽差大臣,帶著密令,而且還是微服私訪。微服私訪懂嗎?就是事先任何人都不知道,裝扮成老百姓的樣子在民間察訪,等把事情弄清楚了,就會突然地出現在我們麵前,到那時候,可就……”

大家原本伸長的脖子又忽然一下子縮了進去,隨即又起了一陣騷動。縣長這次沒有製止,而是不露聲色地看著、聽著,待到這陣騷動自行止息下來,他才清清嗓子又說道:

“為了證明消息的可靠性和情況的嚴重性,我想給你們公開一封信,這封信是一位在彼得堡做官的同鄉好友寫給我的,”縣長掏出了那封弄得他一夜不得安寧的信,用手指彈平,“我僅披露其中有關的幾個段落,啊,這裏,諸位注意啦,‘茲有一事奉告:近有大員奉諭來省視察,對我縣情況尤為注意。’還有這兒,‘弟知兄染有一般人之通病,偶犯小過失,在所難免,蓋兄聰穎過人,過手之物,當不願輕易放過,故敢奉勸吾兄早作戒備。’唔,這一段最重要,諸位好好聽,‘該大員縱使此刻尚未到達,或隱姓埋名於某處,但隨時皆可抵達也。’行了,其餘的就不必念了。情況大致如此,下麵大家議一議,不過要一個一個地說,不要亂糟糟的。”

好發議論的法官先生搶先發言,他認為沙皇陛下派大員下來是要調查下麵的治安情況,準備跟土耳其開戰。郵政局長馬上隨聲附和,還進一步補充說大員下來還要順便籌集點打仗的糧款什麼的。但是慈善醫院院長提出了異議,他的椅子又吱吱呀呀地響起來,他說道:

“這個問題其實很簡單,欽差大臣要到這裏來,那完全是因為他喜歡到這裏來,他在彼得堡待膩了,他想到這裏透透新鮮空氣,換換腦筋。到了這裏,也許會對你——阿莫斯·費約陀羅維奇說:‘請把你最好的獵狗帶上,領我到林子裏打兔子吧。’當然啦,他也可能拍拍我的肩膀對我說:‘聽說你們這裏的白鱘魚特別肥,阿爾捷米·菲裏波維奇先生,您肯賞光燒上一條請我嚐嚐嗎?’”

“夠了,別瞎扯了!”縣長終於不耐煩了,粗暴地打斷了他們的談話,“法官先生,你還自稱是有學問的人,怎麼淨說些連老娘們都說不出的糊塗話。慈善醫院院長先生,你多少也算個機靈人了,怎麼也跟著亂起哄。你們真是些大難臨頭了都不知死的鬼,還講什麼打仗、吃鱘魚。你們就盡管胡扯吧,總會有那麼一刻,欽差大臣會突然降臨,他會說:‘啊,朋友們,原來你們都在這兒呢!誰是這裏的法官?誰是慈善醫院的院長?把他們叫來,有些事情要他們交代清楚。’這一刻很快就會到來,到那時看你們怎麼辦。別扯淡了吧!就把平日欺負人、說謊、吹牛、自欺欺人的本事的十分之一拿出來想想辦法吧!”

眾人都沉默不語了,也可能都在用心想辦法但又一時想不出來。隻有法官先生的嘴動了動想說什麼,似乎又覺得不妥,沒有說。縣長見大家半天沒動靜,就隻好先談談自己的意見。縣長首先指出市容問題非常重要,關係到能否給欽差大臣造成好的第一印象。他責令警察局長要把全體民警召集起來清掃街道,還要把教堂外麵的叫花子統統趕走,他還特別提到一定要把那個身上總發出一種惡臭、一出來就惹得一群野狗跟在後麵亂咬的拄雙拐的瘸子趕走,還有那個總穿破裙子、圍花頭巾,把自己打扮得像個老娘們的滿街亂跑的瘋漢,也一定要趕走,要是他們不聽話,就幹脆抓進牢房關起來。

“但是,縣長先生,全城到處都是垃圾、汙水、塵土,連紀念碑前麵都堆滿了垃圾,蒼蠅滿天飛,您讓我怎麼辦?”警察局長為難地說著,一邊在用小草棍摳鼻孔,他今天有些傷風,想打噴嚏又一直打不出來。

“這我就不管了,總得你自己想辦法。不過我可以給你出個小小的主意,如果碰到太大的垃圾堆,一時處理不了,可以在上麵插個木牌,木牌上就寫‘此處為垃圾場’。這也就勉強可以糊弄過去了。”

大家都對縣長的這個“小主意”拍手稱妙,讚不絕口。但縣長對大家的恭維並不領情,他繼續指出存在的一些問題,他說,欽差大臣來了,還要到各處視察,這就要求每個人都要注意,要把那些明顯的太不像話的地方預先遮掩一下。

……

正當縣長,同一幹人等商量著如何應付欽差大臣時,鄉紳陀布欽斯基和鮑布欽斯基進來報告說他們在旅館裏見到了欽差大臣。於是縣長和眾官員略作準備便乘馬車向旅館奔去。

其實,被鮑布欽斯基和陀布欽斯基認定是欽差大臣的那個人並非真的欽差大臣,他隻是彼得堡的一個僅有二十三歲的十四品文官——伊凡·亞曆山大德羅維奇·赫列斯塔科夫。他原是薩拉托夫省一個鄉村地主的獨生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