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21章(1 / 1)

策問

生乎天地之間,具人之形體,均之為人也,品類差等,何其若是之相遼絕哉?今夫天下之俗,固不可以言古,然蒙被先王之澤,士之求堯舜孔子之道者日眾,而儒宮學館之間,有父兄之所教,有師友之所講磨,而考其所向,則有常人之所恥者……二三子各悉究其日履之所向,嚐試相與共評斯語,毋徒為場屋課試之文。試言人之所向相去若是遼絕者何故。己之氣質,己之趨向,當在何地?今日之用心,今日之致力者,其實何如?

齊欲稱東帝,鄒魯之臣妾肯死而不肯從之;秦欲稱西帝,魯仲連肯死而不肯從之。夫以齊秦之強,力足以帝天下,而卒沮於匹夫之一辭。“固國不以山溪之險,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孟子之言,於是信矣。

西漢不崇禮義,好言時宜。叔孫通陸賈之徒,號稱以儒見用,綜其實,殆未有以殊於奇謀秘計之士也。

高祖寬大長者之稱,見於起兵之日。惟恐沛公不為秦王,則長安之民所以愛戴之者,亦可謂深且素矣。繼之以文景之仁愛,武宣之政令,所以維持之者,亦後世所鮮儷,元成哀平雖浸以微弱,亦非有暴鷙淫虐之行。然區區新莽,舉漢鼎而移之,若振槁葉,天下懾然莫之敢爭。

東都之興,光武之度,不洪於高祖,明帝之察慧,有愧於文景多矣,章帝之仁柔,殆伯仲於元成之間,自是而降,無足譏矣。然綿祀埒於西漢,以曹操之強,其所自致者不後於高光,然終其身不敢去臣位。視天下有孔北海,如孺子之有嚴師,凜然於幾席之間而不敢肆也。推其所自,則尊社卓茂以為太傅,投戈講藝,息馬論道,講論經理,夜分乃寐,殆未可以文具而厚非之也。

二三子盍備論夫“固國不以山溪之險,威天下不以兵革之利”之道,……有能究唐虞三代之政,論兩漢之得失,以及乎當世之務者,其悉書之毋隱。

有道之世,士傳言,庶人謗於道,商旅議於市,皆朝廷之所樂聞而非所禁也。

夫子刪詩定書,係周易,作春秋,傳曾子則有孝經,子思所傳則有中庸,門人所記則有論語,凡此因夫子所以詔教後世,而後世所以學夫子者,亦未有舍此而能得其門者。

聖人備物製用,立成器以為天下利,是故網罟、耒耜、杵臼作,而民不艱於食;上棟下宇以待風雨,而民不病於居;服牛乘馬,刳舟剡楫,而民得以濟險;弦弧剡矢,重門擊柝,而民得以禦暴。凡聖人之所為,無非以利天下也。二典載堯舜之事,而命羲和授民時,禹平水土,稷降播種,為當時首政急務。梁惠王問“何以利吾國”,未有它過,而孟子何遽辟之峻,辨之力?……孟子曰:“我能為君約與國,戰必克,今之所謂良臣,古之所謂民賊也。”辟土地,充府庫,約與國,戰必克,此其為國之利固亦不細,而孟子顧以為民賊,何也?豈儒者之道,將坐視土地之荒蕪,府庫之空竭,鄰國之侵陵,而不為之計,而徒以仁義自解,如徐偃王宋襄公者為然耶?不然,則孟子之說亦不可以鹵莽觀,而世俗之蔽亦不可以不深究而明辨之也。世以儒者為無用,仁義為空言。不深究其實,則無用之譏,空言之誚,殆未可以苟逃也。願與諸君論之。

觀古人之書,泛然而不得其實,則如弗觀而已矣。

逢蒙殺羿,孟子曰‘是亦羿有罪焉’。……自非聖人,安能每事盡善?人誰無過?如以其行之有過,事之不善,而遂絕之,則是天下皆無可教之人矣。

《中庸》稱隱惡,而《尚書》載其受終巡狩之後,獨汲汲於明刑,自四罪而放之流之竄之殛之,無乃與隱惡之意異耶?孔子自言“為政以德”,又曰“道之以德,齊之以禮”,又曰“政者正也”。季康子問:“殺無道以就有道何如?”對曰:“子為政,焉用殺?子欲善,而民善矣。”宜不尚刑也。而其為魯司寇七日,必誅少正卯於兩觀之下,而後足以風動乎人,此又何也?

夫子曰:“德之流行,速於置郵而傳命。”湯德足以及禽獸,而不行於葛伯,必舉兵征之。又東征西征不已,必十一征而天下服。周世世修德,莫若文王,而不行於崇,必再駕而後降。至伐元共,伐密須,伐囗囗,伐昆夷,蓋未始不以兵,何耶?七國用兵爭強,攻城取地,而孟子乃遊其間,言“深耕易耨,修其孝悌忠信”之事,曰“仁義而已”,曰“仁者無敵”……其說儻可信乎?願究其說而悉言之。

夫子講道洙泗,《論語》所載,問仁者不一,又曰“子罕言仁”,如陳文子令尹子文之所為,皆世所難得,而不許以仁;如子貢子路冉有之徒,皆不許以仁。豈仁之為道大,而非常人之所能遽及耶?審如是,則所謂罕言者,是聖人之教人常秘其大者,而姑以其小者語之也。

且以子路子貢冉有皆聖門之高弟,其所以自立者皆足以師表百世。令尹子文陳文子皆列國之賢大夫,非獨當時所難得,人品如此,蓋亦古今天下之所難得也。然而皆不足以與於仁,則今日之學者,宜皆絕意於仁,不當複有所擬議矣。……故願與諸生論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