把手給我

20世紀80年代,某年臘月廿三的晚上,人稱“小年夜”,我們一家人圍桌大啖囤積的蛋白質、脂肪和飲料。

有人敲門。

小年夜一般無訪客。開門,一位60多歲的寬臉大漢站立,像門框鑲的一幅畫。他笑而沉靜,胡茬重,如同在說“看你們能不能認出我,看你們在吃什麼”。

“喲!”我爸如夢方醒,“白長歲!”

我媽同時喊:“白長歲!”像搶答。

我把手裏的雞腿放下,想——從他的胡子、帶笑意的細長眼睛和摔跤手的身姿想起,他叫白長歲,我爸的戰友。

“快進屋,進屋……”我父母迎他進屋,大喜過望。白長歲矜持地搓搓鞋底,撣撣衣服,進屋坐下。

“哎呀,10年沒見麵了!”我爸說。

“10多年了。”我媽予以糾正。

白長歲可是在戰場上救過我爸一命的。在遼沈戰役攻打長春的時候,他們是騎兵。而“文革”中,他們有些戰友被打死或自殺了,因此,經曆過兩大劫難的戰友相遇,均有隔世之感。他們上次見麵是在70年代,“文革”剛結束。

我爸激動地述說,越說越快,我媽伴以淚水。白長歲專事吃肉喝酒,父母說完,白長歲也吃飽了,解開褲帶並咧開大嘴笑,露出堅固的牙齒。

“我這次來,”白長歲用下巴指我,“來看他。”

父母把目光轉向我,驚訝,我更驚訝。當時我廿五六歲,除剛結婚外,別無業績。白長歲從遙遠的地方來看我什麼?

白長歲從錢包裏掏出一張照片,是他和我的合影。照片上,我們倆長得特別相像。我那時10來歲,他40多歲,在沈陽。他說:“我老了,想念好多人。除了去世的,我打算見所有我想見的人,已去了雲南、青海,我女兒在北京,在你家停一下之後到北京過年。”

我爸大惑不解:“你繞這麼大的彎兒,就為看我兒子?”

“難道不行嗎?”白長歲反問。

“行,行!”我爸給他斟酒。

大家還是困惑。

白長歲對大家的疑惑“幸災樂禍”,展開第二輪吃喝。白長歲曾把師長的土黴素藥粉倒掉,在膠囊裏放進煙灰;給戰馬梳小辮、紮紅頭繩等,他是阿凡提式的人物。我父母迫切地等他開口,他卻若無其事地啃雞爪子,把炒黃豆一粒一粒丟入嘴裏嚼,最後捧起鋁盆喝白菜豆腐湯,說:“你們這些人腦袋不開竅。”

“對,對。”我爸終於等到他開口了。

“那時候,”白長歲說,“我們在沈陽的大西客棧一起住了半年,你治腰病,我也是,‘文革’時被打傷的。我和你兒子一起玩兒,我講故事,他背詩,我們倆還一起上動物園。後來我想,他長得和我這麼像是為什麼呢?時不時拿照片瞧瞧,琢磨這孩子現在長什麼樣啦?昨天早上一醒,我決定到你們這兒來看看,這就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