茅盾談月亮茅盾(2 / 3)

從那一次以後,我仿佛懂得一點關於月亮的“哲理”。我覺得我們向來有的一些關於月亮的文學好像幾乎全是幽怨的,恬退隱逸的,或者縹緲遊仙的。跟月亮特別有感情的,好像就是高山裏的隱士,深閨裏的怨婦,求仙的道士。他們借月亮發了牢騷,又從月亮得到了自欺的安慰,又從月亮想像出“廣寒宮”的縹緲神秘。讀幾句書的人,平時不知不覺間熏染了這種月亮的“教育”,臨到緊要關頭,就會發生影響。

原始人也曾在月亮身上做“文章”,——就是關於月亮的神話。然而原始人的月亮文學隻限於月亮本身的變動;月何以東升西沒,何以有缺有圓有蝕,原始人都給了非科學的解釋。至多亦不過想像月亮是太陽的老婆,或者是姊妹,或者是人間的“英雄”逃上天去罷了。而且他們從不把月亮看成幽怨閑適縹緲的對象。不,現代澳洲的土人反而從月亮的圓缺創造了奮鬥的故事。這跟我們以前的文人在月亮有圓缺上頭悟出恬淡知足的處世哲學相比起來,差得多麼遠呀!

把月亮的“哲理”發揮得淋漓盡致的,也許隻有我們中國罷?不但騷人雅士美女見了月亮,便會感發出許多的幽思離愁,扭捏纏綿到不成話;便是喑嗚叱吒的馬上英雄也被寫成了在月亮的魔光下隻有悲涼,隻有感傷。這一種“完備”的月亮“教育”會使“狹的籠”裏逃出來的人也觸景生情地想到再回去,並且我很懷疑那個鄰舍老頭子所謂“年紀大一歲,月亮也大一些”的說頭未必竟是他的信口開河,而也許有什麼深厚的月亮的“哲理”根據罷!

從那一次以後,我漸漸覺得月亮可怕。

我每每想:也許我們中國古來文人發揮的月亮“文化”,並不是全然主觀的;月亮確是那麼一個會迷人會麻醉人的家夥。

星夜使你恐怖,但也激發了你的勇氣。隻有月夜,說是沒有光明麼?明明有的。然而這冷淒淒的光既不很使五穀生長,甚至不能曬幹衣裳;然而這光夠使你看見五個指頭卻不夠辨別稍遠一點的地麵的坎坷。你朝遠處看,你隻見白茫茫的一片,消弭了一切輪廓。你變做“短視”了。你的心上會遮起了一層神秘的迷迷糊糊的苟安的霧。

人在暴風雨中也許要戰栗,但人的精神,不會鬆懈,隻有緊張;人撐著破傘,或者破傘也沒有,那就挺起胸膛,大踏步,咬緊了牙關,衝那風雨的陣,人在這裏,磨煉他的奮鬥力量。然而清淡的月光像一杯安神的藥,一粒微甜的糖,你在她的魔術下,腳步會自然而然放鬆了,你嘴角上會閃出似笑非笑的影子,你說不定會向青草地下一躺,眯著眼睛望天空,亂麻麻地不知想到哪裏去了。

自然界現象對於人的情緒有種種不同的感應,我以為月亮引起的感應多半是消極。而把這一點畸形發揮得“透徹”的,恐怕就是我們中國的月亮文學。當然也有並不借月亮發牢騷,並不從月亮得了自欺的安慰,並不從月亮想像出神秘縹緲的仙境,但這隻限於未嚐受過我們的月亮文學影響的“粗人”罷!

我們需要“粗人”眼中的月亮;我又每每這麼想。

茅盾風景談風景談

前夜看了《塞上風雲》的預告片,便又回憶起猩猩峽外的沙漠來了。那還不能被稱為“戈壁”,那在普通地圖上,還不過是無名的小點,但是人類的肉眼已經不能望到它的邊際。如果在中午陽光正射的時候,那單純而強烈的反光會使你的眼睛不舒服;沒有隆起的沙丘,也不見有半間泥房,四顧隻是茫茫一片,那樣的平坦,連一個“坎兒井”也找不到,那樣的純然一色,就使偶爾有些駝馬的枯骨,它那微小的白光,也早融入了周圍的蒼茫,又是那樣的寂靜,似乎隻有熱空氣在作哄哄的火響。然而,你不能說,這裏就沒有“風景”。當地平線上出現了第一個黑點,當更多的黑點成為線,成為隊,而且當微風把鈴鐺的柔聲,丁當,丁當,送到你的耳鼓,而最後,當那些昂然高步的駱駝,排成整齊的方陣,安詳然而堅定地愈行愈近,當駱駝隊中領隊駝所掌的那一杆長方形猩紅大旗耀入你眼簾,而且大小丁當的諧和的合奏充滿了你耳管,——這時間,也許你不出聲,但是你的心裏會湧上了這樣的感想的:多麼莊嚴,多麼嫵媚呀!這裏是大自然的最單調最平板的一麵,然而加上了人的活動,就完全改觀,難道這不是“風景”嗎?自然是偉大的,然而人類更偉大。

於是我又回憶起另一個畫麵,這就在所謂“黃土高原”!那邊的山多數是禿頂的,然而層層的梯田,將禿頂裝扮成稀稀落落有些黃毛的癩頭,特別是那些高稈植物頎長而整齊,等待檢閱的隊伍似的,在晚風中搖曳,別有一種惹人憐愛的姿態。可是更妙的是三五月明之夜,天是那樣的藍,幾乎透明似的,月亮離山頂,似乎不過幾尺,遠看山頂的穀子叢密挺立,宛如人頭上的怒發,這時候忽然從山脊上長出兩支牛角來,隨即牛的全身也出現,掮著犁的人形也出現,並不多,隻有三兩個,也許還跟著個小孩,他們姍姍而下,在藍的天,黑的山,銀色的月光的背景上,成就了一幅剪影,如果給田園詩人見了,必將讚歎為絕妙的題材。可是沒有完。這幾位晚歸的種地人,還把他們那粗樸的短歌,用愉快的旋律,從山頂上飄下來,直到他們沒入了山坳,依舊隻有藍天明月黑的山,歌聲可是繚繞不散。

另一個時間,另一個場麵。夕陽在山,幹坼的黃土正吐出它在一天內所吸收的熱,河水湯湯急流,似乎能把淺淺河床中的鵝卵石都衝走了似的。這時候,沿河的山坳裏有一隊人,從“生產”歸來,興奮的談話中,至少有七八種不同的方音。忽然間,他們又用同一的音調,唱起雄壯的歌曲來了,他們的爽朗的笑聲,落到水上,使得河水也似在笑。看他們的手,這是慣拿調色板的,那是昨天還拉著提琴的弓子伴奏著《生產曲》的,這是經常不離木刻刀的,那又是洋洋灑灑下筆如有神的,但現在,一律都被鋤鍬的木柄磨起了老繭了。他們在山坡下,被另一群所迎住。這裏正燃起熊熊的野火,多少曾調朱弄粉的手兒,已經將金黃的小米飯,翠綠的油菜,準備齊全。這時候,太陽已經下山,卻將它的餘輝幻成了滿天的彩霞,河水喧嘩得更響了,跌在石上的便噴出了雪白的泡沫,人們把沾著黃土的腳伸在水裏,任它衝刷,或者掬起水來,洗一把臉。在背山麵水這樣一個所在,靜穆的自然和彌滿著生命力的人,就織成了美妙的圖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