臧克家老哥哥臧克家(1 / 3)

臧克家老哥哥臧克家

臧克家(1905—)山東省諸城縣人。詩人。著有詩集《從軍行》、《嗚咽的雲煙》、《向祖國》、《生命的秋天》、《擁抱》;散文集《磨不掉的印象》等。

老哥哥

秋是懷人的季候。深宵裏,床頭上叫著蟋蟀,涼風吹一縷明光穿過紙窗來。在我沒法合緊雙眼的當兒,一個意態龍鍾的老人的影像便朦朧在我眼前了。

可以說,我的心無論什麼時候都給老哥哥牽著的。在青島住過了五年,可是除了友情沒有什麼使我在回憶裏悵惘,有那便是老哥哥了。青島離家很近,起早也不過天把的路程呢。記得在中山路左角一家破舊的低級的交易場中常常可以得到老哥哥的消息。前來的鄉人多半是販賣雞子回頭帶一點洋貨,老哥哥的孫子也每年無定時的來跑幾趟,他來我總能夠知道,臨走,我提一個小包親自跑到嘈雜的交易所裏從人叢中從忙亂中喚他出來交到他的手裏。

“這是帶給老哥哥的一點禮物。”

“這還使得呢!”口在推讓著小包卻早已接過去了。我知道這點禮物不比鴻毛有分量,然而一想老哥哥用殘破的牙齒咀嚼著餅幹時的微笑,自己的心又是酸又是甜的。

老哥哥離開我家,算來已經足足十年了。在這個長的期間裏,我是一隻亂飛的鳥,也偶爾的投奔一下故鄉的園林。照例,在未到家以前,心先來一陣怕,怕人家說我變了,更怕有些人我已不認識有些人已見不到了。到了家一定還沒坐好,就開始問短問長了。心急急想探一下老哥哥的存亡,可是話頭卻有些不敢往外吐,早晚用話頭的偏鋒敲出了老哥哥健在的消息心這才放下了。

前年舊年是在家裏過的。正月的日子是無底幽閑,便把老哥哥約到我家來了。見了麵我還沒來得及看清楚他,他卻大聲喊著說:“你瘦了!小時候那樣的又胖又白!”從他剛勁的聲音裏我聽出了他的康健了。

“老哥哥,你拖在背上的小辮也禿尖了。”他沒有聽見,便在我的扶持下爬到我的炕頭上了。

我們開始了短短長長的談話,話頭隨意亂擺是沒有一定的方向的。他的耳朵重聽,說話的聲音很高,好似他覺得別人的聽覺也和他一樣似的。用手勢,用高腔,不容易把一句話遞進他的耳朵裏去,他說,他常常掛念著我,他的身子雖然在家裏,可是心還在我的家呢。

語絲還纏在嘴角上,可是他已經虎虎的打起鼾聲來了,我心裏悲傷的說“老哥哥老了!”

呼吸像拉風箱,一霎又咳嗽醒了,楞掙起來吐一口黃痰。他自己仿佛有點不好意思,要我扶他趨搭的到耳房裏去,在那兒也許他覺得舒心一點,五十個年頭身下的土炕會印上個血的影子吧?於今用了一把殘骨他又重溫別過十年的舊夢去了。

傍晚了。來留他住一宿,他一麵搖頭一麵高聲說:“老了,夜裏還得人服侍!日後再見吧!”我用眼淚留他,他像沒有看見,起來緊了緊腰踉蹌著向外麵移步了。我扶著他,走下了西坡,老哥哥的村莊已在炊煙中顯出影子來了。

我回步的時候晚霞正灼在西天,回頭望望老哥哥,已經有些模糊了,在冷風裏隻一個黑影在閃。

“日後再見吧!”我一邊走著一邊味著老哥哥這句話。但是一個熟透了的果子誰料定它刹那會落呢?

回到家來更念念著老哥哥了。老哥哥真是老哥哥,他來到我家時曾祖父還不過十幾歲呢。祖父是在他背上長大,父親是在他背上長大的,我呢,還是。他是曾祖父的老哥哥,他是祖父和父親的老哥哥,他是我的老哥哥。

聽老人們講。他到我家來那不過才二十歲呢。身子銅幫鐵底的,一個人可以單拱八百斤重的小車;可是在我記事的時候他已是六十多歲的暮氣人了。那時他的活是趕集,喂牲口,農忙了擔著飯往坡裏送。曬場的時節有時拿一張木叉翻一翻。揚場,他也拾起張鍁來揚它幾下,別人一麵揚一麵稱讚他說:“好手藝,揚出個花來,果真老將出馬一個趕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