誌賀直哉動物小品誌賀直哉
誌賀直哉(1883—1971)日本作家。生於宮城縣,一九一○年與有島武郎、武者小路實篤等創辦《白樺》雜誌,並開始發表小說作品,為“白樺派”的代表作家之一。代表作有《和解》、《暗夜行路》等。
動物小品
蛤蟆與草蛇
一天晚上,我和妻坐在西式房間的毛毯上鬥紙牌玩。隔壁是個地麵高出一塊的六鋪席的日本式房間,一直在那兒踏縫紉機幹活的十七歲的小女兒放下活來到我房間,她剛一進門就驚叫起來,說我屁股後有隻大蛤蟆!要說蛤蟆,這是我比較喜歡的動物,因此我沒有大驚小怪。不過為了把它弄出門外,我用文明棍把它掀翻在地推了出去,蛤蟆竭力把身體縮成一團,它那白肚皮硬鼓鼓的,發出“咕、咕”的叫聲,仿佛道歉說:“饒恕我吧!”甚是好笑。房門口和院子之間是青石板鋪成的涼台,西式房間和這涼台直接相連,僅高出一個門檻,所以蛤蟆為了捕食飛聚在燈下的昆蟲就進入了室內。
後來我經常看見這隻蛤蟆。它到傍晚就從茂密的款冬菜叢中爬出來。它四腳著地,爬上兩三步便停下來,寂然不動,然後再走上十來步,複又停住。我走近跟前它也毫無懼色,照舊呆然木立。蜥蜴那種神經質的膽怯易驚之狀固然挺好玩,而蛤蟆的這種愚鈍蹇緩也招我喜歡。
一天,我正要從房門前繞往屋後,發現一條大草蛇咬住蛤蟆的一隻腳,一動不動地停在那兒。我從未見過如此巨大的草蛇。走到跟前,蛇叼著蛤蟆向後退了十來厘米,卻毫無逃走的跡象。我喚來妻和女兒。她們也為蛇之巨大驚奇不已。我當即讓妻拿來鐵鍬,並叫女兒把貓抱來放到蛇的身邊。貓卻大懼失色,徑直跳至高高的假山石上,弓起腰背,目盯視,再也不想下來了。我舉起鐵鍬對準蛇首處打將下去。蛇痛苦地張開嘴放掉了蛤蟆。蛤蟆卻不逃走,隻向後伸出那隻血跡模糊的腳,一動也不動。被砍斷的蛇頭有十來厘米長,張著巨口,左右翻滾,血從那粗大的切口往外冒。當蛇頭觸到蛤蟆時,蛤蟆似乎感到厭惡,便將被觸到的側體姿勢斜著放低了一些。它縮回了伸長的腳,一會朝我的腳爬來,我害怕它爬上我的赤腳,就在距我七、八厘米遠時把它推了回去,事後卻感到很不應該。我甚至想如果我耐著性子不動,說不定蛤蟆會爬上我的腳背,這是因為我救助了它,它因而對我產生了信賴感。可我又覺得當時也許蛤蟆驚得魂不附體,無頭無腦地亂往人腳上爬。女兒用桶打來清水往血跡斑斑的蛤蟆腳上澆洗。不一會兒,蛤蟆消失到堆積在房簷下的木炭袋後邊去了。
翌日,我在地上把死蛇的身軀和頭部對接起來,用卷尺測量了一下,竟有一米四長!我見過很多比它還粗大的綠花蛇,可是這麼大的草蛇卻極為少有,還是第一次看到。
此後,蛤蟆好些天沒露麵。過了十天也許是半月吧,一天傍晚,我發現了它,它還和從前一樣走走停停,從房門口向院子方向爬去。它完全恢複了健康,原來發黃的脊背變得黑黑的,給人以非常威武雄健的感覺。這以後還有人看到它爬上廚房的三合土台階口,蹲伏在木炭爐後邊,但是秋深之後,再也沒有露麵。
小麻雀
五歲的孫女翠翠捉來一隻小麻雀。尾巴雖然還短小,渾身卻已經長滿羽毛,不再吃人手飼喂的食物了。當時家中養著一隻一歲左右的貓。所以就把鳥籠懸掛在貓無法攀登的細樹枝上,讓母鳥飛來含哺,隻在夜間拿回室內。女兒貴美子很喜歡這類鳥雀,加上小外孫女也住在這兒,便把小麻雀當作孩子們的玩物飼養起來。每當把籠中小鳥置於手上,它便翹動著短尾巴啾唧啼叫,一旦受驚,就突然起飛,撞到玻璃門上立即摔落下來。兩隻大鳥飛來又飛去,輪番銜送食物。也許因為這個緣故,小鳥比人工喂養長得豐滿壯實。
一天,我聽到家雀淒厲急切的叫聲,跑到院子一看,兩隻大鳥攀附在籠上,撲打著翅膀,對著籠中噪叫不休。小家雀已不在橫木上了。大鳥在我走到隻距鳥籠三米半遠的地方發現了我,立即驚叫著逃去。小鳥被一種叫作地鑽子的小蛇重重盤繞,倒在籠底。我從樹上取下鳥籠放在地上,小蛇迅疾出籠逃走。我順手操起放在近處的鐵鍬把它斷成兩截。小鳥似乎對自身遭遇如此可驚可怖的危險毫不在意,又躍到橫木上,一如往常,呼叫著爸爸媽媽了。
這時,我對從屋裏走出來的女兒說道:“把他還給大鳥吧?”女兒也表示讚成。於是我又把鳥籠掛回原來的樹枝,將小鳥取出置於籠子頂部。過一會兒出去一看,小鳥不見了,隻有空籠掛在樹枝上。
第二天,約好為我做桌子的小青年,如約來到我家,他把手舉在胸前,兩隻手掌合攏一處握成圓形,內中好像捧著東西。原來正是昨天飛走的那隻小麻雀。看來它的翅膀還軟弱無力,飛不回巢,停留在那邊被小青年捉到了。他是要送給我女兒的。我把已收藏好的籠子又取出來,將小鳥放了進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