朱湘煙卷朱湘(3 / 3)

廣告,煙卷業在這上麵所耗去的金錢真正不少。實際的說來,將這筆巨大的廣告費轉用在煙卷的實質的增豐之上,豈不使得購買煙卷的人更受實惠麼?像一些反對一切的廣告的人那樣,我從前對於煙卷的廣告,也曾經這樣的想過。如今知道了,不然,人類的感覺,思想是最囿於自我,最漠於外界的……所以自從天地開辟以來,自從創世以來,蘋果盡管由樹上落到地上,要到牛頓,他才悟出來此中的道理;沒有一根攔頭的棒,實體的或是抽象的,來擊上他的肉體,人是不會在感覺,思想之上發生什麼反應的。沒有鮮明刺目的廣告,人們便引不起對於一種貨品的注意。廣告並不僅僅隻限於貨品之上,求愛者的修飾,衣著便是求愛者的廣告,政治家的宣言便是政治家的廣告,甚至於每個人的言語、行為,它們也便是每個人的廣告,廣告既然是一種基於人性的需要,那麼,充分的去發展它,即使消費去多量的金錢,那也是不能算作浪費的。

廣告還有一種功用,增加愉快的聯想。“幸中”這種煙卷在廣告方麵采用了一種特殊的策略,在每期的雜誌上,它的廣告總是一幀名伶、名歌者的彩色的像。下麵印有這最要保養咽喉的人的一封證明這種煙並不傷害咽喉的信件,頁底印著,最重要的一層,這名伶、名歌者的親筆簽名。或許這個簽字是公司方麵用金錢買來的,(這種煙也無異於他種的煙,受懇的人並不至於受良心上的責備)。購買這種煙卷的人呢,我們也不能說他們是受了愚弄,因為這種煙卷的售價並沒有因了這一場的廣告而增高,——進一步說,宗教,愛國,如其益處撇開了不提,我們也未嚐不能說它們是愚弄。這一場的廣告,當然增加了這種煙卷的銷路,同時也給予了購者以一種愉快的聯想:本來是一種平凡的煙卷,而購吸者卻能泛起來一種幻想,這個,那個名伶、名歌者也同時在吸用著它。又有一種廣告,上麵畫著一個酷似那“它的女子”Chara Bow”半身女像,撮攏了她的血紅的雙唇,唇顯得很厚,口顯得很圓,她又高昂起她的下巴,低垂著她的眼瞼,一雙瞳子向下的望著;這幅富於暗示與聯想的廣告,我們簡直可以說是不亞於魏爾倫(Velaine)的一首漂亮的小詩了。

抽煙卷也可以說是我命中所注定了的,因為由十歲起,我便看慣了它的一種變相的廣告,畫片。

朱湘咬菜根咬菜根

“咬得菜根,百事可作,”這句成語,便是我們祖先留傳下來,教我們不要怕吃苦的意思。

還記得少年的時候,立誌要作一個轟轟烈烈的英雄,當時不知在哪本書內發見了這句格言,於是拿起案頭的筆,將它恭楷抄出,粘在書桌右方的牆上。並且在胸中下了十二分的決心,在中飯時候,一定要犧牲別樣的菜不吃。而專咬菜根。上桌之後,果然戰退了肉絲焦炒香幹的誘惑,致全力於青菜湯的碗裏搜求菜根。找到之後,一麵著力的咬,一麵又在心中決定,將來作了英雄的時候,一定要叫老唐媽特別為我一人炒一大盤肉絲香幹擺上得勝之筵。

蘿卜當然也是一種菜根。有一個新鮮的早晨,在賣菜的吆喝聲中,起身披衣出房。看見桌上放著一碗雪白的熱氣騰騰的粥,粥碗前是一盤醃菜,有長條的青黃色的豇豆,有燈籠形的通紅的辣椒,還有蘿卜,米白色而圓滑,有如一些煮熟了的雞蛋。這與範文正的淡黃齏差得多遠!我相信那個說咬得菜根百事可作的老祖宗,要是看見了這樣的一頓早飯,決定會搖他那白發之頭的。

還有一種菜根,白薯。但是白薯並不難咬,我看我們的那班能吃苦的祖先,如果由奈河橋或是望鄉台在過年過節的時候回家,我們決不可供些什麼煮得木頭般硬的雞或是渾身有刺的魚。因為他們老人家的牙齒都掉完了,一定領略不了我們這班後人的孝心;我們不如供上一盤最容易咬的食品:煮白薯。

如果咬菜根能算是艱苦卓絕,那我簡直可以算得艱苦卓絕中最艱苦卓絕的人了。因為我不單能咬白薯,並且能咬這白薯的皮。給我一個剛出籠的烤白薯,我是百事可做的;甚至教我將那金子一般黃的肉統統讓給你,我都做得到,惟獨有一件事,我卻不肯做,那就是把烤白薯的皮也讓給你;它是全個烤白薯的精華,又香又脆,正如那張紅皮,是全個紅燒肘子的精華一樣。

山藥、慈菇,也是菜根。但是你如果拿它們來給我咬,我並不拒絕。我並非是一個主張素食的人,但是卻不反對咬菜根。據西方的植物學者的調查,中國人吃的菜蔬有六百種,比他們多六倍。我寧可這六百種的菜根,種種都咬到,都不肯咬一咬那名揚四海的豬尾或是那搖來乞憐的狗尾,或是那長了瘡膿血也不多的耗子尾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