豐子愷秋豐子愷(2 / 2)

實際,迎送了三十幾次的春來春去的人,對於花事早已看得厭倦,感覺已經麻木,熱情已經冷卻,決不會再像初見世麵的青年少女似地為花的幻姿所誘惑而讚之,歎之,憐之,惜之了。況且天地萬物,沒有一件逃得出榮枯,盛衰,生夭,有無之理。過去的曆史昭然地證明著這一點,無須我們再說。古來無數的詩人千遍一律地為傷春惜花費詞,這種效顰也覺得可厭。假如要我對於世間的生榮死夭費一點詞,我覺得生榮不足道,而寧願歡喜讚歎一切的死滅。對於前者的貪婪,愚昧,與怯弱,後者的態度何等謙遜,悟達,而偉大!我對於春與秋的取舍,也是為了這一點。

夏目漱石三十歲的時候,曾經這樣說:“人生二十而知有生的利益;二十五而知有明之處必有暗;至於三十歲的今日,更知明多之處暗也多,歡濃之時愁也重。”我現在對於這話也深抱同感;同時又覺得三十的特征不止這一端,其更特殊的是對於死的體感。青年們戀愛不遂的時候慣說生生死死,然而這不過是知有“死”的一回事而已,不是體感。猶之在飲冰揮扇的夏日,不能體感到圍爐擁衾的冬夜的滋味。就是我們閱曆了三十幾度寒署的人,在前幾天的炎陽之下也無論如何感不到浴日的滋味,圍爐,擁衾,浴日等事,在夏天的人的心中隻是一種空虛的知識,不過曉得將來須有這些事而已,但是不可能體感它們滋味。須得入了秋天,炎陽逞盡了威勢而漸漸退卻,汗水浸胖了的肌膚漸漸收縮,身穿單衣似乎要打寒噤,而手觸法蘭絨覺得快適的時候,於是圍爐,擁衾,浴日等知識方能漸漸融入體驗界中而化為體感。我們年齡告了立秋以後,心境中所起的最特殊的狀態便是這對於“死”的體感,以前我的思慮真疏淺!以為春可以常在人間,人可以永在青年,竟完全沒有想到死。又以為人生的意義隻在於生,而我的一生最有意義,似乎我是不會死的。直到現在,仗了秋的慈光的鑒照,死的靈氣鍾育,才知道生的甘苦悲歡,是天地間反複過億萬次的老調,又何足珍惜?我但求此生的平安的度送與脫出而已,猶之罹了瘋狂的人,病中的顛倒迷離何足計較?但求其去病而已。

我正要擱筆,忽然西窗外黑雲彌漫,天際閃出一道電光,發出隱隱的雷聲,驟然灑下一陣夾著冰雹的秋雨。啊!原來立秋過得不多天,秋心稚嫩而未曾老練,不免還有這種不調和的現象,可怕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