東山魁夷放眼風景東山魁夷
東山魁夷(1908—)日本畫家,出生於橫浜,少年時代學習西洋繪畫,後遵照父親意願,入東京美術學校學習日本畫;其後從事繪畫創作。
放眼風景
以往,我不知有過多少次的旅行,今後,我還是要繼續旅行下去。旅行,對於我意味著什麼?是將孤獨的自己置於自然之中,以便求得精神的解放、淨化和奮發嗎?是為了尋覓自然變化中出現的生之明證嗎?
生命究竟是什麼?我在某個時候來到這個世界,不久又要去另外的地方。不存在什麼常住之世,常住之地,常住之家。我發現,隻有流轉和無常才是生的明證。
我並非靠自己的意誌而生,也不是靠自己的意誌而死。現在活著也似乎沒有一個清醒的意誌左右著生命。所以,就連畫畫也是如此。
我想說些什麼呢?我認為,竭盡全力而誠實地生活是尊貴的,隻有這個才是我生存的唯一要意。這是以上述的認識為前提的。
我的生命被造就出來,同野草一樣,同路旁的小石子一樣,一旦出生,我便想在這樣的命運中奮力生活。要想奮力生活是頗為艱難的,但隻要認識到你那被造就了的生命,總會得到一些救助。
我的生活方式就是這樣,沒有什麼威勢,這是在我固有的性格上曆經眾多的挫折和苦惱的結果。我從幼年到青年時期,身體多病,從一懂事的時候起,就把父母的愛和憎看成是人的宿命和造孽。我有著不流於外表的深潭般的心。我經受過思想形成時期的劇烈的動搖。兄弟的早逝。父親家業的破產。藝術上長期而痛苦的摸索,戰爭的慘禍。
然而,對於我來說,也許正是在這樣的遭際中才捕捉到生命的光華。我沒有就此倒下去而一蹶不振,我忍耐著千辛萬苦,終於生活過來了。這固然是憑靠著堅強的意誌,以及由此而來的不懈地努力等積極因素,但更重要的是我對一切存在抱著肯定的態度,這種態度不知不覺形成了我精神生活的根柢。少年時代,我懷疑任何事物,對一切存在都不相信,我簡直無法對待我自己。但是一種諦念在我心中紮了根,成為我生命的支柱。
我曾經花了大半年時間,站在人跡罕至的高原上,默默凝望著天色、山影,飽吮著草木的氣息。那是一九三七年和一九三八年,我尚未結婚,租賃幼兒園的一間房子住著。這裏是八嶽高原的一隅,生長著優美的森林。我一旦找到可愛的風景,一年中連連跑來十幾趟,以極大的興趣,觀看我所熟悉的一草一木隨季節而變化的情形。
冬季早該過去了,而高原的春天卻姍姍來遲。寒風吹著,赤嶽和權現嶽一片銀白,威嚴肅穆,隻有落葉鬆萌出些微的黃褐色來。高原上到處殘留著積雪,仿佛被什麼壓碎了一般。奇怪的是,去年的芒草還在雪地裏纖纖挺立著。經過一個雪狂風猛的冬天,連那結實的樅樹也折斷了枝條,這些細弱的芒草怎麼能繼續挺立著呢?
春來了,一時,百草萌發。紅的,黃的,粉綠的,帶嫩葉的,銀的,金的,彙成一曲豐富多彩的交響樂。小梨樹開著素樸的白花,嗡嗡嚶嚶的蜂虻舉行弦樂合奏。黃鶯和布穀鳥在表演男女二重唱。這裏有杜鵑花,華貴的蓮華杜鵑,嬌豔的滿天星,清俊的野薔薇。
霧靄流動,細雨初降,夏陽輝映,紛亂燠熱的草原上牧馬的脊背閃耀著光亮。驟雨,隆隆的雷鳴,晴朗的念場高原升起一架燦爛的彩虹。
薊草長高了,鬆蟲草開花了,天空青碧一色,飄飛著明亮的薄雲。落葉鬆現出黃褐色,白樺透著眩目的金光,雪白的芒草穗子隨風搖蕩。
空中布滿灰色的雲朵,下雪了,一片深雪。樅樹看上去黑黝黝的,雪上斑斑點點,交錯著鳥兔的爪印。落葉杉林時時怕冷似地震顫著身子,將白粉般的細雪抖落下來。
不多久,春天又回來了。那些芒草在雪天本來被漸漸積聚的雪層層遮蓋起來,最後完全埋入厚雪裏了。等到雪化,又漸漸露出頭來,就這樣迎來了春天。看到這些纖細、柔弱而又安身立命的堅韌的草木,我非常感動。
那時我想,我的作品為何不夠精煉圓熟呢?我的心和大自然緊密融合,我的觀察並非流於表麵,而是達到相當的深度了。然而,我卻不能將我感覺到的東西,真切而細致地描繪出來。是因為表現技巧拙劣嗎?不,還有比這更為重要的問題。
我跑著,汗水混著塵埃。腳邊散落著燒毀的瓦片,塵煙飛旋。一群人穿著又髒又破的衣衫,雖說是軍隊,但那樣子實在淒慘。戰爭結束的前夕,我應征加入千葉縣柏樹團,第二天很快轉移到熊本。在那裏,我們每天都要練習使用炸彈爆破戰車。一天,我們去清理焚燒後的市街,歸途中登臨了熊本城的天守閣遺跡。
我懷著如醉如癡的心情奔跑,簡直就像一個靈魂受到震撼的人,忽然陶醉起來,我剛剛看到了,看到了那生命的光輝的姿影。
站在熊本城樓眺望,隔著肥厚平原和丘陵,眼前是一派廣闊的天地,遠處的阿蘇山隱隱約約。不過,這雄偉的景觀對於我這個經常旅行的人來說,並不感到十分稀奇。那麼,今天我為何會激動地流下眼淚?為什麼天空那般清澄,深遠,連綿的群山,那樣肅穆威嚴?為什麼平原的綠色那樣生機勃勃,森林的樹木那樣蔥鬱,壯觀?過去,我一次又一次旅行,也許見過這般美麗的風景吧。我一定是把它當成平凡的風景一晃而過了。我為何沒有把它描畫下來呢?而今,我沒有從事繪畫的願望,甚至沒有生存的希望了。——我的心裏湧現出歡喜和悔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