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愈往山望,愈覺得自己太小了,愈看清絕高超的山容,愈顯得自己的局促寒傖了,有幾次我真想下馬俯伏道上,減輕心裏的不安。
我仍舊帶些誠惶誠恐的情緒騎著馬穿進了杉木林。大家把紙燈籠點著提在手裏,紆徐的山路上和高低的樹叢中,一處一處露出一點一點燈火。我的馬落在最後,馬夫提了小燈籠默默在旁邊走著,山中一切聲息都聽不見,隻有馬蹄上石坡聲音。這目前光景好像把我做成古代童話裏的人物一樣,現在是一個命運不可測的小青年,騎了馬進深山裏探求什麼需要的寶物,說不定眼前就會從大樹裏或岩石中跳出一個妖怪或神仙,惡意的或好意的伸出手來領我走上一條更加神秘的路,遊一遊不可知的奇異的國境。這是小時伏在大人們膝頭上常聽的故事,嚐想自己有一天也那樣做一做。這是十多年前最甜美的幻夢了,什麼時候想起來都還覺得有一種蜜滋滋的可戀味兒。我迷迷糊糊的一邊嚼念著童年的幻夢,不禁真的盼望怎樣我可以跌下了馬,暈倒過去一會兒,在那昏迷過去的工夫,神秘的國一定可以遊到了吧!不過人間終究是人間,夢幻還是夢幻,我是安然坐在馬上到第一站可以休息的馬返。
馬返距吉田口已六裏多(中裏),有石塊搭牆,木竹作棚之賣茶及燒印處。大家坐在茶棚內喝茶休息,有人拿金剛杖去燒印,每個三錢。燒印是燒上一個某處地名的印記,表示杖主人曾到了某地,所以朝山人無不去燒,買賣倒不壞。在日本平常進鋪子喝日本茶不用算錢,在此地因為取水難,喝日本茶每人亦須出八錢。
由吉田口上山之路是比別的路易走,路有五尺多寬,曲折甚多,所以走的時候並不覺得吃力,走牲口亦很平穩,夜間雖黑暗,路不崎嶇,走起來並不感到煩難。
到一合目時,路頭並不多,因為有人覺得冷,都停下來加上寒衣,此地海拔五千三百多尺了,溫度與山下很不同了。走到路口,回望來時道,黝黑一無所見,惟有山下遠處燈火爍爍放光,那裏大約是吉田口吧。
休息了一會兒大家仍然上路,途中幾個人興致甚好,一邊走一邊唱著歌,山中也忽然熱鬧起來。我亦同馬夫搭話,據他說年中除了七八兩月,餘時簡直沒有人來上山。……
二合目因為路不多,沒有停下,過三合目進茶棚休息飲茶,有兩個青年女侍者細看我的服裝問我是否朝鮮國人,我答中國人,一個假裝聰明的神氣笑說:“支那妝束好看,朝鮮的有些怪樣。”恰巧在我們三人頭上掛了一盞燈,說話女侍者說完了作那擠一擠眼的怪樣給我看得清清楚楚了。
在黑黝黝的山道上,什麼景致也望不到,前麵燈籠的光已經不如起先的引人幻想了,拉馬的人也從他的口氣裏聽出是一個瞧不起中國的日本人了,總而言之,山中的神秘性完全消失,隻餘了不成形的悵惘,及趕路常有的疲倦,徘徊於我的胸膈間。
到了五合目,棧房已經住得滿滿了,欲待再上一層,有些人已經不能走了。末後棧房人說,如果大家可以將就,也許可以勉強騰出二間屋子來。大家倦不擇屋,也就安然住下,那時已經過十二時,第二天早上四時還要上山,鋪下被褥,喝了茶就都睡了。
夜半醒來聽刮風聲,寒如冬月一樣。穿了絨繩織衣,蓋了厚棉被尚不覺暖。忽聽團長張君來敲門叫起來,那時已過三點,風又太大,大家均不起來,朦朧的又入夢了。
不知過了多少時刻,團長又來叫,那時已經過了上山規定時刻,大家不好意思不起來了,門外鬆林風嘯聲,蕭蕭凜凜的,披了大氅出去,尚覺牙齒打抖,山上水甚寶貴,沒有水洗漱,隻有一壺水預備吃梅子飯(上山的便飯)時飲的。
吃飯時坐在鬆林底的板凳上,正看東麵層層的群山,含著淩晨的煙霧,露出染墨施黛靜寂的顏色,忽然群山上一抹腥血色紅光,漸漸散起來成一片橙黃,一片金黃的雲霞,天上的紫雲遠遠的散開,漸漸地與天中的青灰雲混合。
這時屋內尚點著燈火,鬆林飯棚下對麵都看不清楚,日出雲霞的微輝映照過來,山前一片鬆樹頂及樹幹沾了些光輝顯出青翠與赤赭色。山底的丘陵中間,有兩個湖分鋪在那裏,因群山的陰隔,還映不著日出霞彩,隻照著天上紫雲化成銀灰的顏色。
過了兩三分鍾,風勢愈來愈大,刹那間東方一片血腥色的紅雲已不見了,天已漸漸亮了。我們收拾了東西,胡亂吃了兩個飯團,隨大家出了棧房。棧房一宿隻要一元左右,飯是吉田飯鋪送上來的,這樣事皆由團長張君辦理,省了我們許多麻煩。
上山路風勢極猛,迎頭吹來,我與李女土皆不能支持,差不多走上一步,被風打下一步的光景。不得已教領路的,又是替大家負物上山的人在前執住我們兩人拉著的棍子,拉我們向上走。這個人到底是走慣山的,手牽著我們兩人,背上馱著一大包東西,走起路來依然如常穩重,毫不現出吃力樣子。
走了一裏路光景,不知上了多高,我覺得呼吸極困難,山上空氣稀薄的原故吧。正好坡上麵有石室一座,望見前麵的人停下來,我們也上去休息。
石室是靠大岩石作後壁,兩旁堆石作牆,頂上搭了席子木片之後,再用大石頭塊壓好的。室內亦有席鋪地,有地爐煮水,並賣紅豆粥,甘酒及各種罐頭出賣,價錢比山下差不了多少,因為價錢是警察代定的,山上買賣人無可奈何,隻好將東西材料減少一些,例如紅豆粥隻是一碗有豆子色的糖水而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