廢名洲廢名(1 / 3)

廢名洲廢名

廢名(1901—1967)原名馮文炳。湖北省黃梅縣人。現代作家,文學史家,教授。“五四”時期在北京大學學習,參加語絲社。畢業後留校任教。抗戰後回到北大,曆任副教授、教授。主要作品有,《竹林的故事》、《桃園》、《棗》、《莫須有先生傳》等。現有《廢名小說選》、《馮文炳選集》行世。

這裏,我已經說過,小林的口裏叫“城外”,其實遠如西城的人也每每是這麼稱呼,提起來真是一個最親昵的所在。這原故,便因為一條河,差不多全城的婦女都來洗衣,橋北城牆根的洲上。這洲一直接到北門,青青草地橫著兩三條小道,不知從什麼時候起,但開辟出來的,除了女人隻有孩子,孩子跟著母親或姐姐。生長在城裏而又嫁在城裏者,有她孩子的足跡,也就有她做母親的足跡。河本來好,洲岸不高,春夏水漲,不另外更退出了沙灘,搓衣的石頭捱著岸放,恰好一半在水。

關於這河有一首小詩,一位青年人做的,給與我看:

小河的水,

昨夜我夢見我的愛人,

她叫我盡盡的走,

一直追到那一角清流,

我的愛人照過她的黑發,

濯過她的素手。

小林現在上學,母親不準他閑耍,前四五年,當著這樣天氣,這樣時分,母親洗衣,他就坐在草地玩。草是那麼青,頭上碧藍一片天,有的姑娘們輕輕的躲在他的背後,雙手去蒙住他的眼睛——

“你猜,猜不著我不放。”

這一說話,是叫他猜著了。

然而他最歡喜的是望那塔。

塔立在北城那邊,比城牆高得多多,相傳是當年大水,城裏的人統統湮死了,大慈大悲的觀世音用亂石堆成(錯亂之中卻又有一種特別的整齊,此刻同墨一般顏色,長了許多青苔),站在高頭,超度並無罪過的童男女。觀世音見了那淒慘的景象,不覺流出一滴眼淚,就在承受這眼淚的石頭上,長起一棵樹,名叫千年矮,至今居民朝拜。

城牆外一切,塗上了淡淡的暮色,塔的尖端同千年矮獨放光霞,終於也漸漸暗了下去,烏鴉一隻隻的飛來,小林異想天開了,一滴眼淚居然能長一棵樹,將來媽媽打他,他跑到這兒來哭,他的樹卻要萬丈高,五湖四海都一眼看得見,到了晚上,一顆顆的星不啻一朵朵的花哩。

今天來洗衣的是他的姐姐。

小林走過橋來,自然而然的朝洲上望。姐姐也已經伸起腰來在招手了。她是一麵洗衣一麵留意她的弟弟的。

小林趕忙跑去,那竹枝搖曳得甚是別致。

“小林,你真淘氣,怎麼跑那麼遠呢?”

接著不知道講什麼好了,仿佛是好久好久的一個分別。而在小林的生活上,這一刹那也的確立了一大標杆,因為他心裏的話並不直率的講給姐姐聽了,這在以前是沒有的,倘若要他講,那是金銀花同“琴子妹妹”了。

“你是怎麼認識的呢?怎麼無原無故的一個人跑到人家家裏去呢?”

“我在壩上玩,遇見的。那位奶奶,她說她明天上我家來玩。”

“哪,——你趕快回去罷。媽媽在家裏望你哩。”

這時才輪到他手上的花,好幾位姑娘都掉轉頭來看,

“小林,你這花真好。”

廢名《淚與笑》序《淚與笑》序

秋心之死,第一回給我喪友的經驗。以前聽得長者說,寫得出的文章大抵都是可有可無的,我們所可以文字表現者隻是某一種情意,固然不很粗淺但也不很深切的部分,今日我始有感於此言。在戀愛上頭我不覺如此,一向自己作文也是興會多佳,那大概都是做詩,現在我要來在亡友的遺著前麵寫一點文章,屢次提起筆來又擱起,自審有所道不出。人世最平常的大概是友情,最有意思我想也是友情,友情也最難言罷,這裏是一篇散文,技巧俱已疏忽,人生至此,沒有少年的意氣,沒有情人的歡樂,剩下的倒是幾句真情實話,說又如何說得真切。不說也沒有什麼不可,那麼說得自己覺得空虛,可有可無的幾句話,又何所惆悵呢,惟吾友在天之靈最共歎息。古人詞多有傷春的佳句,致慨於春去之無可奈何,我們讀了為之愛好,但那到底是詩人的善感,過了春天就有夏天,花開便要花落,原是一定的事,在日常過日子上,若說有美趣都是美趣,我們可以“隨時愛景光”,這就是說我是不大有傷感的人。秋心這位朋友,正好比一個春光,綠暗紅嫣,什麼都在那裏拚命,我們見麵的時候,他總是燕語呢喃,翩翩風度,而卻又一口氣要把世上的話說盡的樣子,我就不免於想到辛稼軒的一句詞,“倩誰喚流鶯聲住”,我說不出所以然來暗地歎息。我愛惜如此人才。世上的春天無可悼惜,隻有人才之間,這樣的一個春天,那才是一去不複返,能不感到摧殘?最可憐,這一個春的懷抱,洪水要來淹沒他,他一定還把著生命的槳,更作一個春的掙紮,因為他知道他的美麗。他確確切切有他的懷抱,到了最後一刻他自然也最是慷慨,這叫做“無可奈何花落去”。孔子曰,“朝聞道,夕死可矣。”我們對於一個聞道之友,隻有表示一個敬意,同時大概還喜歡把他的生平當作談天的資料,會怎麼講就怎麼講,能夠說到他是怎樣完成了他,便好像自己做了一件得意的工作。秋心今年才二十七歲,他是“齎誌以歿”,若何而言,哀矣。