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喜歡騎馬,卻不喜歡騎驢。驢子那種冒冒然的意態,隻能增加人們的萎靡不振。《封神榜》裏的神仙有騎獅子的,有騎虎的,有騎鹿的,有騎仙鶴的,依我猜想,都不如騎馬的英雄氣概。當我騎馬的時候,非但不喜歡按轡徐行,而且不愛它那種賽跑式的步伐。我喜歡它飛:我愛它如天馬行空;我愛它如風馳電掣。我們的土話把馬的小跑叫做“小滾”,馬的大跑叫做“大滾”。“小滾”隻覺得顛簸不堪;在這種情形之下,騎馬和騎驢並沒有什麼大分別。至於“大滾”的時候,就大大不同了。馬似流星人似箭,你隻覺得身輕如葉,飄飄欲仙,並不像一匹馬載著你在走路,隻像一隻神鷹載著你在淩空!隻有這樣,你才嚐得到騎馬的樂趣。“小滾”的結果,會使你頭昏腦漲;“大滾”的結果,會使你忘卻疲勞——縱然疲勞了,也包管你夜裏睡得安穩。會騎馬的人不喜歡“小滾”而喜歡“大滾”,正像喝酒的人不喜歡淡酒而喜歡白蘭地。不看見那些能喝一瓶白蘭地的人隻喝四兩“時酒”就叫頭疼嗎?
昆明騾馬之多,可以比得上北平。鄉下女子也會橫坐在載貨的鞍子上,讓馬蹄得得的聲音伴著他們的歌聲,這一點卻是北平女子所不能及的。隻可惜昆明的馬不夠魁梧,又給過量的貨物壓壞了身體。至於那些專賃給人家騎坐的馬,自然比較地體麵些,但是我騎過了一次之後,覺得大大失望。因為它非但不會“大滾”,而且連“小滾”也不會。一個趕馬的小孩跟著它款款而行,比人走得還慢呢。
我十四歲就學騎馬。雖然栽了不少的筋鬥,但是那種飛行的樂趣,至今猶縈夢寐。這二十年來,總沒有痛痛快快地騎它一次,不免有髀肉複生之感。我自信盛年雖逝,豪氣未銷。等到黃龍既搗,白墮能賒的時節,定當甘冒燕市之塵,一試春郊之馬!
王了一勸菜勸菜
中國有一件事最足以表示合作精神的,就是吃飯。十個或十二個人共一盤菜,共一碗湯。酒席上講究同時起筷子,同時把菜夾到嘴裏去,隻差不曾嚼出同一的節奏來。相傳有一個笑話。一個外國人問一個中國人說:“聽說你們中國有二十四個人共吃一桌酒席的事,是真的嗎?”那中國人說:“是真的。”那外國人說:“菜太遠了,筷子怎麼夾得著呢?”那中國人說:“我們有一種三尺來長的筷子。”那外國人說:“用那三尺來長的筷子,夾得著是不成問題了,怎麼彎得轉來把菜送到嘴裏去呢?”那中國人說:“我們是互相幫忙,你夾給我吃,我夾給你吃的啊!”
中國人的吃飯,除了表示合作的精神之外,還合於經濟的原則。西洋每人一盤菜,吃剩下來就是暴殄天物;咱們中國人,十人一盤菜,你不愛吃的卻正是我所喜歡的,互相調劑,各得其所。因此,中國人的酒席,往往沒有剩菜;即使有剩,它的總量也不像西餐剩菜那樣多,假使中西酒席的菜本來相等的話。
有了這兩個優點,中國人應該躊躇滿誌,覺得聖人製禮作樂,關於吃這一層總算是想得盡善盡美的了。然而咱們的先哲猶嫌未足,以為食而不讓,則近於禽獸,於是提倡食中有讓。其初是消極的讓,就是讓人先夾菜,讓人多吃好東西;後來又加上積極的讓,就是把好東西夾到了別人的碟子裏,飯碗裏,甚至於嘴裏。其實積極的讓也是由消極的讓生出來的;遇著一樣好東西,我不吃或少吃,為的是讓你多吃;同時,我以君子之心度君子之腹,知道你一定也不肯多吃,為的是要讓我。在這僵局相持之下,為了使我的讓德戰勝你的讓德起見,我就非和你爭不可!於是勸菜這件事也就成為“鄉飲酒禮”《儀禮》的一篇。中的一個重要項目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