川島橋上川島
川島(1901—1981),名廷謙,字矛塵,浙江紹興人,教授,現代作家,著有散文集《月夜》、《和魯迅相處的日子》等。
橋上
——這一年我是幾歲呢:十一?十二?我的姑母許還記得吧。他們說,伊比我大四歲,那末伊該是十五或者十六了,在那一年。
如今我是連我當時的年紀也已忘卻,在那時隻聽說伊比我年長四歲,我那渺茫的幻想就如得了多少的保障,深深地鐫在記憶中到如今還沒有褪去微笑的顏色。我屬牛,伊屬雞,據說肖數是相合的。你看,夠多巧呀,這個合;我聽了,真是——比我剛知道伊那小名兒時還要高興。
我是跟祖母到姑母家去做客的,姑母的住所和伊家隔著一條河,雖然中間有橋並不礙事,可是要沒有這條河,伊便成了我姑母家的近鄰。不至於如現在生分!一說起來便是西岸開洋貨鋪家的英姑,好似兩家的門口不就有橋,離的如何遼遠。
倘若我站在姑母家的門口——就說是橋上吧,據我此刻的推測,當不僅是鄰近的人家或者英姑家裏,知道我是誰家的客;就是常在橋上走過的人,也該知道我是一個異鄉人。
薄暮的時節,在橋上望不見落日,要是伊也在門口,那晚霞——晚霞般的美的便依稀能在西方覷見,見了使我感到幻滅。因此,不但薄暮時節,幾日來我於午前後也和姑母說到橋上來看船了。那船也真好看:一隻出阪船,夫婦分坐在船的兩頭上使槳,中艙堆著不多的白菜和蘿卜,根際還帶著泥。一隻漁船,船艄上放著一頂大箬帽,箬帽底下露出來一點蓑衣的角,中艙裏是幾盆魚,魚都是活的,我知道有一種是鱸魚,就如鱖魚似的,漁夫坐在船頭上使槳;有時在中艙裏大約是漁人的子侄,用蚌殼把船中的積水往船外潑。要是賣番薯或者菱角的,還有一隻竹籃裏放著秤;叫賣的人便是在船頭上劃槳的人……我老實說,那時所要看的不是這些,是比這些更要好看的英姑娘。
如何我會知道伊叫阿英呢,是伊自己告我的。伊的半個身子倚在橋梁上,低著頭吞吞吐吐地和我說,“爹和娘都叫我阿英,三弟討厭,他老說我是蒼蠅。”後來也聽得我姑母說,西岸的英姑和檀哥兒倒頂說得來的,他們的肖數也合。
我們時常在橋上相遇,見了麵彼此都帶笑,笑的時候伊的臉上有兩個酒渦。卻是好笑,見麵不一會我便捧了那顫動的心訕訕地離遠伊了,雖是落了橋還回頭來偷看,但往往是四目相遇,那我就該很快的跑進姑母家去;在門鬥裏站一會等臉上不大熱時再出來,如果伊還在橋上,那末我——我那時真難為情。伊又該眼睛釘住了我抿著嘴笑了。
也是一個薄暮的時節,我憑著橋梁在看——看的是什麼已經忘記,忽然背後嬌滴滴地一聲,“檀哥兒,看什麼咧?”我回轉頭來知道叫我的便是英姑,我卻窘了,真窘,窘的臉都——該發紫了吧?我還說:
“駭我一跳。”
“你又要逃了吧?”
我更羞了,伊似乎也有點臉紅,紅的才好看咧。不久彼此都恢複了常態,且也親熱起來。忘了怎麼個來由,這其間伊把小名兒也告了我。後來伊弟弟來叫伊去吃飯,臨走時還和我說:
“唔。”
明朝,家裏來人把祖母和我都接回家去。我一夜來預備要和伊說的話也不及說。回家後還不時的想起伊,有時說話繞了多少彎子向姑母家的來人麵前探伊的消息,到而今十幾年了我還能想起伊那迷人——隻少迷我的兩隻大眼。
人們也許輕易看過了水上的浮萍,也許珍重沾在襟上的飛絮。至於我,這偶然的遭遇便在記憶上撒下了種子,四年前我重到橋上,曾逗起我當時繚亂的情意,今年深夜中又經過舊時伊家的門口,雖然一切已經模糊的猶如夜色,但是伊的倩影畢竟在我的記憶上撒下了種子,使我忽然感到當時的孤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