微笑著的女孩子在從這位老太太滿是縐紋的臉上想像她年青時候的蒼白。
“又讀過一本書,三位年青漂亮的俄國小姐住在鄉下,常喊著要到她們從前住過的那個大都會去,但總沒有去,有一天,那位最年青的小姐忽然向著窗子哭起來了:天呀,意大利文的窗子是甚麼,我記不起了。她從前學過意大利文。那時俄國有身分的小姐們都學過外國文,但在鄉下,是一點也用不著了。現在我想起那位小姐我還是很喜歡她。你喜歡她嗎,孩子?”
“我也許會喜歡她。”
“也許會。你要是讀了那本書你一定會。年青時候有些幻想是很有趣的,我那時希望有條鐵路到我家鄉,夏天回來,過了夏天就走,頂方便的,現在幾裏路遠就有一個車站,但我已不想到哪兒去了。我那時又希望有一乘馬車。”柏老太太停一停,忽然喊:“我叫駕我的馬車到車站去,早已去了嗎?”
“早已去了。”
“我們不能讓他自己走回來。你不知道長途旅行是怎樣勞苦,你沒有到遠方去過。”
“我知道。”
“你怎樣會知道呢?”柏老太太看見她低下頭了。是的,你以後也會到遠方去。等我的孩子回來和我過了夏天,我們帶你一塊兒旅行去。我知道你也不滿意鄉下,和那位俄國小姐一樣。有一天,你父親向我喊:老太太,您說不是嗎,我們鄉下人用得著讀甚麼書?你也想學意大利文嗎,小姐?你也想讀得你的臉和修道女一樣蒼白嗎?”
“柏先生該早已忘記了他的小鄰居了。”
“我要向他說你。說你使我溫暖的過了許多冬天。我們這樣老了的人常是寒冷的,但從你們年青人身上有時找到了我們那已失去了的自己。”
“老太太,您說我就穿這身衣衫見柏先生嗎?”
“我喜歡簡單的顏色。白色,或者黑色,白色的衣衫顯得你是快樂的,善良的,換上黑色的你就成了一個多思慮的孩子了。”
“那麼我倒願意穿黑色。”
“那麼他將捉摸不定你了。他將說:我找不到從前那熟習的門了。從前你是一個簡單的快樂的孩子,像一顆小小的常青樹。現在你長得這樣高了。”柏老太太停一停,忽然喊:“我叫駕我的馬車到車站去,早已去了嗎?”
“您不是剛問過嗎?”
“我的意思是說早應該回來了。”
“也許快回來了。”
柏老太太偏著頭聽一會兒。忽然喊:
“我的孩子,來幫我一下吧,我想起來。”女孩子跑到她麵前去。“我有點兒心煩。我想起來走走。”女孩子把手遞給她,“你就坐在我側邊吧,我們還是說說話吧。我說我從前住在一個北方城市裏,是嗎?那時我也有一位小鄰居,一個五六歲的孩子。我常牽著她的手,她望著那寂寞的大眼睛,想問她,你思索著什麼?寂寞的小孩子常有美麗的想像,我記得我小時候,院子裏開著一種像蝴蝶的花,我相信它們是會飛的,常獨自守著它們,但它們總不飛,於是我悲哀極了。那位小鄰居使我想起自己的童時。後來……”
“後來怎麼了?”
“後來她父親回南去,已經到站了,突然在下車時候跌到鐵軌上去了。她和她一家人便都奔喪回去了。”
“真的嗎?”
“你以為我在說故事嗎?在故事上我們說這太湊巧了。在人事上我們卻說這太不湊巧了。為甚麼他要在那一班車回去?為甚麼要在那一秒鍾下車?一秒鍾內有多少可能呢?我覺得時間是不可思議的,可怕的。”
“老太太。”女孩子輕聲的但有力的喊了出來。
“是的,為甚麼有些古怪的念頭跑到我腦子裏來了呢!我覺得時間靜得可怕。你聽,甚麼聲音也沒有。”
是的,樹葉子沒有聲音,開著的窗子也沒有聲音。全鄉村都仿佛入睡了,在這靜靜的日午,但突然,壁鍾響了起來:十二點。
慢慢的,女孩子從柏老太太懷裏抬起頭來:
“我聽見了鈴聲,和馬蹄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