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羨林年季羨林(2 / 3)

當我們還在沿著這條路走的時候,雖然眼前隻有那樣一點亮我們也隻好跟著它走上去了。腳踏上一塊新的界石的時候,固然常常引起我們回頭去看;但是,我們仍要時時提醒自己:前麵仍然有路。我前麵不是說,我們又看到一條微白的長長的路引到霧裏嗎?渺茫,自然;但不必氣餒。譬如遊山,走過了一段路之後,乘喘息未定的時候,回望來路,白雲四合,當然很有意思的。倘再翹首前路,更有青靄流泛,不也增加遊興不少嗎?布且,正因為渺茫,卻更有味。當我翹首前望的時候,隻見到霧海,茫茫一片,不辨山水雲樹。我們可以任意把想象加到上麵。我們可以自己塗上粉紅色,彩紅色;任意製成各種的夢,各種的幻影,各種的蜃樓。製成以後,隨便按上,無不適合。較之回頭看時,隻見殘跡,隻見過去的麵影,趣味自然不同。這時,我們大概也要充滿了欣慰與生力,怡然走上前去。倘若了如指掌,毫發都現。一眼便看到自己的墳墓。無所用其塗色;更無所用其蜃樓,隻懶懶地抬起了沉重的腿腳,無可奈何地踱上去,不也大煞風景,興趣全丟嗎?

然而,話又要說了回來。——雖然我們可以把未來塗上了彩色,製成了夢,幻影,和蜃樓;一想到,蜿蜒到灰霧裏去的長長的路,仍然不過是長長的路,同從霧裏蜿蜒出來的並不會有多大的差別;我們不禁又惘然了。我們知道,雖然說不定也有點變化,仍要看到同樣的那一套。真地,我們也隻有看到同樣的那一套,微微有點不同的,就是次序倒了過來。——我們將先看到到處閃動著的花的紅影;以後,再看到蒼鬱欲滴的濃碧;以後,又看到蕭瑟冷寂的黃霧;以後,再看到白皚皚的雪凝在杈椏著刺著灰的天空的樹枝上。中間點綴著的仍然是亮的白天,暗的黑夜。在白天裏,我們填滿了肚皮。在夜裏,我們裂開大嘴打呼。照樣地,白天接著黑夜,黑夜接著白天。於是到了一個界石,我們眼前仍然隻有那短短的時間的一點亮。腳踏上這個界石的時候,說不定還要回過頭來看到現在。現在早籠在灰霧裏,埋在記憶裏了。我們的心情大概不會同踏在現在的這塊界石上回望以前有什麼差別吧。看了微白的足跡從現在的腳下通到那時的腳下,浮笑浮上心頭呢?浮上嘴角呢?惘然呢?漠然呢?看了眼前的幕一點一點地撤去,驚呢?懼呢?喜呢?那就都不得而知了。

於是,通過了一塊界石,又看上去,仍然是紅影,濃碧,黃霧,白雪。亮的白天,暗的黑夜,一個推著一個,滾成一團,滾上去,像玉盤上的珍珠。終於我們看到些什麼呢?灰蒙蒙;然而不新奇。但卻又使我們戰栗了。——在這微白的長長的路的終點,在霧的深處,誰也說不清是什麼地方,有一個充滿了威嚇的黑洞,在向我們獰笑,那就是我們的歸宿。障在我們眼前的幕,到底也不全撤去。我們眼前仍然隻有當前一刹那的亮,帶了一個大渾沌,走進這個黑洞去。

走進這個黑洞去,其實也倒不壞,因為我們可以得到靜息。但又不這樣簡單。中間經過幾多花樣,經過多長的路才能達到呢?誰知道。當我們還沒達到以前,腳下又正在踏著一塊界石的時候,我們命定的隻能向前看,或向後看。向後看,灰蒙蒙,不新奇了。向前看,花蒙蒙,更不新奇了。然而,我們可以作夢。再要問:我們要作什麼樣的夢呢?誰知道。——一切都交給命運去安排罷。

季羨林馬纓花馬纓花

曾經有很長的一段時間,我孤零零一個人住在一個很深的大院子裏。從外麵走進去,越走越靜,自己的腳步聲越聽越清楚,仿佛從鬧市走向深山。等到腳步聲成為空穀足音的時候,我住的地方就到了。

院子不小,都是方磚鋪地,三麵有走廊。天井裏遮滿了樹枝,走到下麵,濃陰迎地,清涼蔽體。從房子的氣勢來看,從梁柱的粗細來看,依稀還可以看出當年的富貴氣象。

這富貴氣象是有來源的。在幾百年前,這裏曾經是明朝的東廠。不知道有多少憂國憂民的誌士曾在這裏被囚禁過,也不知道有多少人在這裏受過苦刑,甚至喪掉性命。據說當年的水牢現在還有跡可尋哩。

等到我住進去的時候,富貴氣象早已成為陳跡,但是陰森淒苦的氣氛卻是原封未動。再加上走廊上陳列的那一些漢代的石棺石棉,古代的刻著篆字和隸字的石碑,我一走回這個院子裏,就仿佛進入了古墓。這樣的環境,這樣的氣氛,把我的記憶提到幾千年前去,有時候我簡直就像是生活在曆史裏,自己儼然成為古人了。

這樣的氣氛同我當時的心情是相適應的,我一向又不相信有什麼鬼神,所以我住在這裏,也還處之泰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