李霽野(1 / 2)

李霽野

李霽野(1904—)安徽霍丘人,作家、翻譯家、教授。著作有《影》、《回憶魯迅先生與未名社》等。

花鳥昆蟲創造的奇境

這兩天又翻讀哈德生(W.H.Hudson)的《鳥與人》(Birds and Man),在第二章中他談到,他聽格雷(Edward Gney)在演講中說,對於禽鳥的喜愛、欣賞和研究,比在許多人的二道手興趣和習慣的娛樂中,有更新鮮、更歡快的樂趣;聽看禽鳥的快感比其他任何歡樂都更為純潔而持久。這幾句話引起我頗為愉快的回憶。

在我故鄉老屋的後麵有一個池塘,塘中有個小小的土島,這是我童年的仙鄉。有時我站在塘岸看著遊魚和浮萍,一次,一雙翡翠鳥從水麵急飛掠過,那電光似的一閃留下色彩悅目的印像。以後很久,多次我一閉目,這印象就在我的腦際浮現,仙鄉似的景物清晰在望。同我一起驚看翡翠鳥的有我童年初戀少女,她的倩影當然也會一同出現。

在此後三十多年,我在白沙女子師範學院教書,常在一條小溪邊上散步。一次,看見一雙翡翠在水麵上一閃飛過,我不禁驚呼:“翡翠!翡翠!”使遊侶有些驚異。我閉目默默站了一會,童年的仙鄉景物和伊人的倩影又在我的腦際浮現了。

在童年另一給我留下美好印象的鳥是黃鸝。看到聽到這種鳥時,自然要聯想到杜甫的詩句:“兩個黃鸝鳴翠柳。”在抗日戰爭勝利後,我回到故鄉,那仙鄉似的池塘雖然不像童年時美麗了。但我站在塘岸看望,美的聯想一點也沒有遭到破壞,看望翡翠時的幻美印象還多次浮現眼前。有一次,我突然聽到黃鸝在不遠的樹上歌唱,那嬌黃色的羽毛在透過樹葉的日光下鮮豔奪目。父親寫春聯的形象立刻在我的腦際出現了。因為父親常寫:“兩個黃鸝鳴翠柳,一行白鷺上青天。”我雖然沒有向父親談過,我想這兩種在故鄉常見的鳥,一定在他的視覺和聽覺上留下過很美好的印象。

我這次回鄉,一方麵同一位朋友剛分手,一方麵殷切期望著同還在異鄉的妻稚歡聚,情緒是波動較大的。這次聽到黃鸝時,印象自然同這時的心情分不開。這以後我沒有再聽到黃鸝,但偶一吟杜甫的詩句,那情景和心情會立刻再現,雖然時間過去已經二十多年甚至三十年了。

還有一種童年常見的鳥就是鴿。鴿子叫起來也很令人愉快,但在我的記憶中留下美好印象的不是鴿鳴,而是高飛在空中的鴿尾的哨聲。我童年放風箏時,表兄有時在上麵加一個哨,那聲音同這很相似。有一年冬,我在天津女師學院患重感冒,一直好不了,放假回到北京,住在當時還存在的未名社。一早醒來,天氣晴朗,我聽到雲鴿的哨聲,像仙樂一樣給我以美的享受,童年放風箏的情景立刻在我的眼前出現了。感冒病倒不藥自愈。

大雁是富於詩意和感情聯想的,雁傳書和鴿送信一為詩,一為真,我們對前者更為欣賞。聽到雁嘹天,看到雁行飛過碧空,我總聽到母親親切的聲音,看到母親慈祥的容貌,因為童年的回憶留下的印象太深了。在白沙我已經是中年的人了,雁聲和雁行引起同樣親切的感情波動,但對童年的印象印象隻起相映成輝的作用,二者有時分別呈現,有時混為一體,但都美似海市蜃樓。

白鷺在我的故鄉是比較少見的,在四川就頗多了。杜甫的詩寫的是“一行白鷺”,似乎是群居的多。我在北碚時,每天沿著嘉陵江岸散步,一次黃昏在我的眼前呈現一幅極美的畫圖,一次,清早一隻白鳥從碧空飛過,我當時就口占一絕:

曾記溫泉晚渡頭,斜陽帆影戀碧流。

今朝白鶴騰空去,不負此番萬裏遊。

因為隻有一隻白鳥,我的知識有限,又沒有切近觀察,我就假定那隻白鳥是鶴了,鶴也罷,白鷺也罷,這幅美景圖,在我閉目長眠之前是不會消失的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