當大地間第一顆燈火跳亮了的時候,我們知道非走不可了。從地上拖起沾了草香的書包,在變得幽暗了的樹林間,踩動碎石,結伴回家。下了清涼山就瘋跑,怕那邊火葬場的陰死鬼來抓人。直到暮色中背後那焚屍的巨大煙囪看不清了,才減緩了步子。然後在烏龍潭的垂柳邊,向漆黑的潭水丟幾塊石子,聽個響聲,這才路過工人醫院,肺結核病院,精神病院往回走。偶爾停下步子,看一行病亡人的家屬悲啼著走過,再穿過隨家倉——清朝大才子袁枚的領地,回我的大院去。
大院裏自然早已窗帷低垂。樹影婆娑中,家家燈下坐著老老小小讀書的人。我在家人的側目中,盡量斯文地吃完飯,然後打開作文本,寫:“四中,背靠清涼山,麵臨烏龍潭。右邊,出漢中門,有鳳凰街。李白一首寫金陵的詩說:‘鳳凰台上鳳凰遊,鳳去台空江自流’,就是寫的這個地方……”
我的筆停了,眼前鑽出幾個住在鳳凰街的同學,她們都長著極油光水滑的大辮子,前額很低,汗毛重。她們老跟我說漢中門外有個槍斃人的地方,她們都去看過槍斃人,槍子兒打出來,吱吱吱地有聲音……
我不敢去看犯人臨刑,也不相信子彈會像老鼠叫,但是漢中門一帶倒也走過。那是在中午,在倦慵的陽光下,與同學勾肩搭背去吃九分二兩一碗的單麵,再看人家如何捏糖人,如何補傘,如何炸炒米;一張插著紙筆信封的小桌後麵,那個戴一副瘸腿眼鏡的老人,如何給人代寫家書;打赤膊的搬運工,一個個汗流浹背,“嘿唷,杭唷……”把紫銅色的身體彎成一張弓,拖呀,拉呀,推呀,板車上圓木、方木、木板……,那一雙雙發出臭氣的大腳狠狠地踩在地上;我們還看流著熱汗的漢子,用小板車拖著大肚子女人往工人醫院飛跑;看掛著“奠”字花圈的門欄內那些香蠟和錫箔……看這樣,瞧那樣,嘴裏吮著酸淹小杏子,搖搖擺擺走到學校,急急忙忙去趟廁所,下午的第一節課又開堂多時了。於是在初一(五)班〔後來是初二(五),初三(五)〕教室外麵,就站了一排推推搡掇的女孩,老師沒奈何地瞪一眼,歎口氣,放這忸忸怩怩的一行進去。聽說一些男老師在背後賭咒發誓:下回再也不教女生班了!
我們也不明白,怎麼把我們編成個女生班。你從講台上往下看,一溜溜的辮子,一排排的流海,名符其實的女兒國。沒有男生在一旁,女娃子個個變得膽大包天,無拘無束,再秀氣的人都張狂了十分。
雖說前後兩個教室都是男生,可見了我們也有些畏縮。隻是每當上課鈴一響,大家往教室裏去的時候,他們就“嗷嗷”地喊著,把同伴往我們身上推;惹得我們紅著臉罵“畜生”,“不要臉”,他們並不回嘴,我們則凜凜然地進到教室,衝鄰座得意地歪嘴一笑。
記得那天上英語課,班長叫“Stand up!”(起立!)
大家七歪八倒地站起來,與此同時,聽見前後教室裏的男生吼一樣地說:“老師好!”“坐下!”一片板凳響。
但是我們用英語問了老師好,他卻不叫我們坐下,幾個自說自話落了座的人,隻好再站起來,很不滿意地盯著這個代課老師。“看看看,他頭梳得多光喲!”“咦喲喂,看他嚴肅的!”“哎,沒得胡子!他沒得胡子!”嘁嘁喳喳的耳語在教室裏嗡嗡地傳染,時不時夾雜著一兩聲鬼頭鬼腦的笑。代課老師的臉,耳朵,脖子,漸漸地紅起來,年輕端正的臉上顯出竭力克製的羞惱。他說:“站起來一個一個都不小了,考試成績有百分之六十不及格!有的人至今連字母都搞不清,把b寫成d把d寫成b,像什麼話?自己的辮子倒蠻會梳的,可惜一輩子就去梳辮子吧!站好!”他怒喝一聲,把嚴美琴的膀子一扯,沒得個站相的嚴美琴頓時一尖叫,一把撣開他的手:“男娃不要碰我哎!”說著連連拍打被拉過的地方,又吹吹自己的手指。哄!全班大笑起來,又急刹車似地頓住,老師的臉漲得血紅,憋了半天,憋出一串你你你你你……,這下把我們開心得要死,笑聲重新進發,個個齜牙咧嘴,前仰後合,狀如女鬼。直到這年輕的代課老師奔出教室,我們才長一聲短一聲地歇下來。
後來大家歸了座,可老師再沒回來。教室裏悶悶的,誰也不說話。天陰下來,空氣中有了雨腥味兒。走過我們教室的老師又回頭看了看,詫異初三(五)今天安份得好奇怪。
於是校園裏有歌謠說:初三(五),二百五。又說:女生班,兩大怪,哭哭笑笑地上賴。我們聽見了隻當沒聽見一樣。女兒國裏也吵也鬧,可是哪個班有我們女兒國的芬芳?
歌詠比賽,文娛演出,連年拿頭獎不說,最有趣的是臨近端午節的時候,每個人抽屜裏有小剪子,五彩絲線,各色珠子。我們用紙折成一係列大小不等的棕子,用彩色線裹出各色斑斕花紋,再用珠子串起來,玲瓏奪目。有編鴨蛋網的。細巧一點的人,還會用零碎緞子做香袋。每當此時,語文老師又要講屈原了。
語文老師姓劉,五十幾歲的年紀。他古典文學的功底極好,特別偏重詩詞,做派舉止都有名士之風。他常常穿一套飄飄的紡綢褲褂,翹著小指頭翻書,著青幫粉底千層布鞋,走起路來,必先抬腳停半拍,然後移步,和我們想象中的孔夫子一樣。
我們都喜歡他,和他沒大沒小,跑到他的小操場的房間,指著滿牆抖抖的毛筆字(都是他自作的詩詞)問他:
“這是什麼體呀?”
他說:“人各一體,又何必竟仿前人之體?”
我們又指著那宣紙上的紅印,問他“白下雋甫”是什麼意思?他說是他的號。我們又問他,號是什麼?他就不答了,拿扇柄點著我們說:“頑皮呀頑皮呀頑皮呀……”我們就大笑起來,同時就把他的鎮紙塞到床下,毛筆掛上帳鉤,拂床的大撣子插到漱口杯中,一邊亂翻作文本,看那上麵長長的紅筆朱批又寫了些什麼好玩的話。
上他的課,大家總是很振奮。一篇篇中外佳作,今古妙文,在他的講授下,帶著聲、色、形、味,悄悄地滲進了我們的骨肉。高興起來,劉老師要吟一段詩:“八月~秋高,風~怒號,卷我~屋上,三~重茅~”
我們亂叫著:“再唱一個!再唱一個!”
他抹抹臉,慈愛地笑著,說:“這是唱嗎?這叫吟哦!”
更多的時候,是叫我們全班誦讀。“唧唧複唧唧,木蘭當戶織,不聞機杼聲,唯聞女歎息……”我們搖頭晃腦,一片女孩子清脆的琅琅的書聲,仿佛五十四台織布機,在木蘭的家院中齊奏。劉老師微閉了雙目,反絞雙手,醺醺然徜徉於課桌之間,直到前後兩個班的老師依次跑到窗口來打手勢,我們的聲音才漸漸小下去,小下去,不一會兒,又大起來,念到慷慨處,我們幹脆手拍桌子助鏗鏘。霎時間,書聲如令,掌聲如蹄,宛如花木壯蓋世無雙的騎兵隊,乘雷挾電掠過了課堂。
校長也搖頭:“今後,再也不招女生班了。”
這些事情,我不知道張月素還記不記得?張月素還記不記得我?”
她和我在小學同班,上了四中,她當了我們的班長,我做文娛委員。
張月素的家和我們大院隔一條馬路。一條黑泥巴路的小巷,兩邊的屋頂多是茅草,伸手就能摸著。這裏比肩住著裁縫,燒老虎灶的,炸油條的好些人家。張月素和她媽、妹妹住的一間屋,光線很暗。牆上糊著報紙,床腿用磚墊得很高,怕潮濕。張月素的媽媽是小腳,打綁褪,講侉子話(徐州方言)。她梳個巴巴頭,整天係一條半截子藍布圍裙(總是濕的),過馬路這邊,進一道密實的竹籬笆圍牆,到我們大院來幫人燒飯洗衣服。她人很和氣,大家叫她二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