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毛懸壺濟世三毛(2 / 3)

我們住的地方是小鎮阿雍的外圍,很少有歐洲人住,荷西和我樂於認識本地人,所以我們所交的朋友大半是沙哈拉威。我平日無事,在家裏開了一個免費的女子學校,教此地的婦女數數目字和認錢幣,程度好一點的便學算術(如一加一等於二之類)。我一共有七個到十五個女學生,她們的來去流動性很大,也可說這個學校是很自由的。有一天上課,學生不專心,跑到我書架上去抽書,恰好抽出《一個嬰兒的誕生》那本書來,書是西班牙文寫的,裏麵有圖表,有畫片。有彩色的照片,從婦女如何受孕到嬰兒的出生,都有非常明了的解說。我的學生看見這本書立刻產生好奇心,於是我們放開算術,講解這本書花了兩星期。她們一麵看圖片一麵小聲尖叫,好似完全不明白一個生命是如何形成的,雖然我的學生中有好幾個都是三四個孩子的母親了。“真是天下怪事,沒有生產過的老師,教已經生產過的媽媽們孩子是如何來的。”荷西說著笑個不住。“以前她們隻會生,現在知道是怎麼回事了,這是知難行易的道理。”起碼這些婦女能多得些常識,雖然這些常識並不能使她們的生活更幸福和健康些。

有一天我的一個學生法蒂瑪問我:“三毛,我生產的時候請你來好嗎?”我聽了張口結舌地望著她,我幾乎天天見到法蒂瑪,居然不知道她懷孕了。“你,幾個月了?”我問她。她不會數數目,自然也不知道幾個月了。我終於說服了她,請她將纏身纏頭的大塊布料拿下來,隻露出裏麵的長裙子。“你以前生產是誰幫忙的?”我知道她有一個三歲的小男孩。“我母親。”她回答我。“這次再請你母親來好了,我不能幫你忙。”她頭低下去:“我母親不能來了,她死了。”我聽她那麼說隻好不響了。“去醫院生好麼?不怕的。”我又問她。“不行,醫生是男的。”她馬上一口拒絕了我。我看看她的肚子,大概八個月了,我很猶豫地對她說:“法蒂瑪,我不是醫生,我也沒有生產過,不能替你接生。”她馬上要哭了似地對我說:“求求你,你那本書上寫得那麼清楚,你幫我忙,求求你……”我被她一求心就軟了,想想還是不行,隻好硬下心來對她說:“不行,你不要亂求我,你的命會送在我手上。”“不會啦,我很健康的,我自己會生,你幫幫忙就行了。”“再說吧!”我並沒有答應她。

一個多月過去了,我早就忘記了這件事。那天黃昏,一個不認識的小女孩來打門,我一開門,她隻會說:“法蒂瑪,法蒂瑪。”其他西班牙文不會,我一麵鎖門出來,一麵對小女孩說:“去叫她丈夫回來,聽懂嗎?”她點點頭飛也似地跑了。去到法蒂瑪家一看,她痛得在地上流汗,旁邊她三歲的小男孩在哭,法蒂瑪躺的席子上流下一灘水來。我將孩子一把抱起來,跑到另外一家鄰居處一送,另外再拖了一個中年婦女跟我去法蒂瑪家。此地的非洲人很不合作,他們之間也沒有太多的愛心,那個中年女人一看見法蒂瑪那個樣子,很生氣地用阿拉伯文罵我(後來我才知道,此地看人生產是不吉利的)。然後就掉頭而去。我隻有對法蒂瑪說:“別怕,我回去拿東西,馬上就來。”我飛跑回家,一下子衝到書架上去拿書,打開生產那一章飛快的看了一遍,心裏又在想:“剪刀、棉花、酒精,還要什麼?還要什麼?”這時我才看見荷西已經回來了,正不解地呆望著我。“哎呀,有點緊張,看情形做不下來。”我小聲地對荷西說,一麵輕輕地發抖。“做什麼?做什麼?”荷西不由得也感染了我的緊張。“去接生啊!羊水都流出來了。”我一手抱著那本書,另外一隻手抱了一大卷棉花,四處找剪刀。“你瘋了,不許去。”荷西過來搶我的書。“你沒有生產過,你去送她的命。”他大聲吼我。我這時清醒了些,強詞奪理地說:“我有書,我看過生產的記錄片……”“不許去。”荷西跑上來用力捉住我,我兩手都拿了東西,隻好將手肘用力打在他的肋骨上,一麵掙紮一麵叫著:“你這個沒有同情心的冷血動物,放開我啊!”“不放,你不許去。”他固執地抓住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