吳亮時間之妖(1 / 3)

吳亮時間之妖

吳亮

吳亮(1953——)上海人,批評家。著有《城市筆記》、《秋天的獨白》等。

時間之妖

我從書本中醒來了,回到了籠罩住我的時間裏一如既往。此刻,暮靄升騰,從窗外款款漫入。房裏全是濃淡不等的陰影,隻有那老式座鍾的鏡麵在閃閃發亮。我在黃昏的靜謐中傾聽座鍾均勻的滴答聲,它一絲不苟有條不紊,我感到了它運轉的執著和無情,把每一個瞬間粉碎在接踵而來的滴答之中。座鍾的齒輪碾過了我無法把握住和挽留住的時間,一陣無能為力的感慨襲來,使我唏噓不已。

忽然,我腦子裏出現一個古怪的念頭,時間究竟是從我身邊來無影去無蹤地流過呢,還是隱藏在座鍾的齒輪間湧來又消逝?到底根據什麼來判斷時間的存在?

在座鍾裏麵的時間之妖真是不可思議,它窺視世界使之衰舊,它自顧自地周而複始地劃著一輪又一輪的圓周,而我們的生命則在它無聲的運動之下變得蒼老。這一事實是不能容忍的。我起身,把那座鍾的鍾麵轉向牆壁,我不想再看見能夠悄悄蠶食我生命的指針和被指針千萬次傲慢巡視過的十二位數碼。

我必得從這種被一架小小的座鍾緊緊攫住不放的狀態裏自我解救出來。於是我先斷然否定了時鍾的意義,它實在與我並無幹係。可是我又分明感到有著那麼一種叫做“時間”的事物存在,因為至少我剛才的一些想法已經過去了,現在正在想現在的問題。這樣,我便突然地獲得了頓悟:時間存在於我的感覺裏,卻根本不在那個座鍾的鐵殼中。

就這麼,我依然一動不動坐在房裏聽座鍾靜靜地滴答著從身邊緩緩流過,我想到過去的事情和經驗以及一切念頭都隨之隱沒在無邊的黑暗之中,不可招回了。隻有此刻我才生存在傍晚微弱的光明之間。當然我還有一種叫做回憶的能力——回憶我的童年、少年、昨天和我剛剛經曆的事:在讀一本有關宗教史的書,在那書裏,幾千年中關於信仰和教義的精神史都被濃縮地印在幾百張書頁中了——回憶使我頑強地保持著過去的時光,在想象中它們仍栩栩如生,恍若在我眼前,而且就在此刻。是回憶向黑洞洞的過去投入一道微明的光線,讓我再次看到曾經有過的事物,感覺到自己的生命和意識從那裏一直延伸過來,停頓在此刻。我因回憶而使時間變得可逆可緩可凝滯,我使它得以穿越單向度的時間表,多次在我頭腦裏複活與留駐,並且讓它們顯現在我此刻的意識瞬間裏。

為了擺脫傍晚的孤獨,我出了門來到大街上。這時候街燈紛紛亮了起來,連同繽紛的霓虹燈在頭頂彙成光串和光流。我知道這些燈都是按照統一和預定的時間放出光明的,於是我還是確信環繞著我的是有那麼一個客觀的約定的時間,它永不可逆,永不重複,永不能喚回,永不能再現,它總是按時到達,自天而降。在想象裏我找到了鄉村,那裏的祖先傳說,父輩的教誨,逝去的舊事都糾纏著我不放,決定著我的現實和未來。但現在我卻被拋置在城市裏了。我已不知道祖先,忘了父輩的教誨,逝去的舊事漸漸淡漠和隱沒,我隻麵對一具正存在著、正經驗著、正感知著和正踱著步的自我。回憶被衝垮,變得若有若無,於是時間(即便在想象裏的)試圖再現的掙紮也變得徒勞無功。

城市不是一個可以單單用回憶和想象就能充實生活的場所。我想去會會朋友,或者隨便找一個人聊聊天。我開始漫無目標地在街上閑逛,胡思亂想。

城市逼使我不得不珍惜每一段時間的片刻性存在,即我目前正在度過的這一段時間。城市生活的多變使每一段時間都具有自己的獨特內容,它不再像鄉村中那樣依循四季的重複和早晨與夜晚的更替。此時此刻,未來正臨近,新的經驗正臨近。結局已經過去了,“開始”迎麵而來。在鄉村的時間表上,“開始”發生在過去,結局則在將來,而現在則處於“過程”當中。此刻我漫步街頭,感覺和平時正好相反,時間明明依照另一種向度流動:它從未來朝今天走來,把已經發生的所有大小事件統統推入了過去的黑夜裏。也即是說,“開始”無盡地誕生於未來,經臨我的身旁,把一個又一個大大小小的結局輪番關進了過去的永遠封閉起來的黑箱深處——半小時前我坐在房裏看著窗外向晚的暮色,這一幕是永遠地不存在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