弟弟說,姊姊,你又在作夢了。你沒有看到我胸前,還有大腿上刺的這些花,我是洗不幹淨了。你們都不要再管我,你叫媽媽不要再哭好不好?我最怕眼淚,鳳子嫁人的時候,我沒掉過一滴眼淚;別人用拳頭打歪我的鼻梁,我也沒哼一聲。不要叫我去上學,我討厭老師討厭學校,他們都要我學姊姊們,做個好學生。我不要做好學生,我要成功,有一次會漂漂亮亮地站在大家麵前,那時,沒有人會再瞧不起我。你等著,有一天!姊姊,你看到沒有,我的頭發發白了,我的心裏也不好受,我要成功。每個人的眼中隻有錢,我要很多很多的錢……
我製止他繼續說下去。我說:那麼你去學畫,你不知道你畫得有多好,以前你畫的圖,貼在家裏,還有人願意花錢買他呢!弟弟不說話,隻是睜著無神的大眼睛,空空洞洞地看著我,他的眼神看了教人發抖。我看到他的頭發居然夾著許多白白的——。
然後,更多的謠言都來了,擋都擋不住——弟弟騙錢,弟弟被暗殺,弟弟斷了兩個手指,弟弟開賭場……。我從沒看過他打人,聽過他說一句髒話,他在家裏是個乖孩子,在我們麵前是最會撒嬌的弟弟,他怎麼可能去搶劫傷人,我不相信。
謠言越來越可怕。後來就聽說弟弟主使三個人搶地下錢莊,錢到手後,警方抓人,一個被捕,弟弟和其餘兩人跑了。被捕的那個人把所有的罪過全部推到弟弟頭上,我們都在找弟弟,警方也在找弟弟。
有一天下午,我接到鳳子的電話,她說弟弟想要跟我說話,我想罵他,但我的聲音和手一直發抖,我隻是說:“你害怕嗎?”他說:“害怕。”我說:“不要怕,姊會替你想辦法。你有沒有?”弟弟沒答腔,我再說:“我知道你沒有對不對,那就出來自首……”說到這裏電話就掛斷了。
那一陣子,我常作惡夢,有一次夢見弟弟的頭發全白了,變成一個很老很老的人;又有一次,我夢見我是法官,弟弟手銬腳鐐地被押進法庭,結果,我判他死刑。
祖父過世出殯那一天,鳳子來了。好幾年沒見,她還是一樣標致,穿著一身黑,一進門就往祖父的靈前下跪。母親去扶她,她附在母親的耳邊說,弟弟也來了,躲在外麵。我就知道,弟弟是多情的人,不會忘記祖父最疼他。鳳子說,弟弟整個人都變形了,臉孔又黑又幹,夜裏常看他驚醒,人坐得直直地發怔,好嚇人。我往門外看,找尋弟弟的身影,依稀在遠遠的騎樓邊有人影閃動,我知道,那一定是弟弟。
接下來,弟弟自殺,弟弟被捕,開庭又開庭,偵訊又偵訊,初審判十二年,弟弟帶上手銬,弟弟坐牢。但是,我一次也沒去看他,我不相信弟弟會犯罪。母親去看他回來說,弟弟胖了一點,理了個大光頭,看到人隻會傻笑,母親卻哭得說不出話來。
然後,他就來信了,說他在裏麵讀日文,說姊姊不要為我傷心,就當我出國留學去了。寄書的時候,記得不要寄新的,要舊的,一次限三本,不要忘記。在這裏嘴好饞,叫媽給我帶肉幹來不好?可惜我那一大堆名牌衣服沒人穿了。姊姊,祝你新婚快樂,可惜我不能參加你的婚禮……
我否認這一切——我的弟弟是小王子,他有著清澈可愛的眼睛,以及天真單純的心靈,逗人喜歡,沒有人會拒絕他。他有一朵驕傲的玫瑰,隻有四枚刺,可是,他太年輕,不知道怎麼去愛它。
我的弟弟是小王子,他暫時不會回來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