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立偉白色鳥(2 / 2)

方才吃午飯時候,有人隔了田塍喊外婆,聲音好大。待外婆回來,就帶了這黝黑的少年——他的朋友,叫他們一起去玩,遠遠地到河邊上去玩。采馬齒莧,劃水,隨便。總之要痛快玩它一下午。“聽話,莫出事,沒斷黑不要回來。”一人給了一隻大竹籃。其時頭上太陽,正如燒紅的一柄烙鐵。白皙的少年好高興,同時又訝異。因為平日的下午,外婆一定逼他睡午覺,一定不許他出來玩。然而今日全變了。外婆你幾多好!

蟬聲又抑揚了起來。一隻兩隻野蜂在頭上轉,嗡嗡營營。

黝黑的少年於是說:“劃水好啵?劃到對岸去。”

“好的。”眯了眼睛望對麵綠色的岸,和遠遠淡青的山。“好的,好的。”

“比賽?”

“比賽。”

“輸了是狗變的?”

“狗變的就狗變的。”

黝黑的少年便笑了。缺了門牙的笑很羞澀很動人。

因此撲通地一齊紮到河裏頭去。河水清涼又溫柔。輕輕托起一黑一白赤條條兩個少年;輕輕忽開忽謝著一朵一朵漂亮水花。那城裏來的少年,幾乎嗆水了。因為他想要笑,因為他看到他的朋友,遊泳的姿勢應當叫做“狗爬式”,幾多滑稽。又還從那缺了牙的口裏,噗噗地朝他噴水。遠處一頁白帆,正慢慢慢慢吻過來。真好玩,真快活。

並且這邊的岸,景致又不同。是泱泱的一片水草咧。水草好葳蕤。後麵呢則是蘆葦林。汪汪的綠著,無涯的綠著,恰如了少年的夢想。

“咦呀!這地方,幾多好看。”

“城裏來的才講它好看。”

赤條條的少年站在岸上。一個白皙,一個黝黑。頭發濕漉漉的,情緒倒比天空還要晴朗。

然而那白皙的少年,陡然悶聲一喊,就朝後麵倒退數步,踉踉蹌蹌。

——水草裏頭有條蛇!

“莫怕,”黝黑少年說,“莫怕,水蛇。”

同時貓腰下去,極快地捉住蛇尾隨手一揚,那蛇便如閃電,倏忽落在了河裏頭。好嚇人。白皙的少年出了大半身汗,立即對他的朋友生出了景仰。

朋友就又問他:“你眼睛好不好?”

“右邊是一點二。”

“莫怕,明日我捉了金環蛇銀環蛇,取了膽來給你吃,包你眼睛就好!”

自然又憑添了若幹的景仰。看到那缺了的門牙象小小一眼鼠洞,便覺得又親切,又好笑。

剛剛的還要講幾句話,朋友忽然豎起食指止住了,耳語道:“莫做聲。快看。”

“什麼?”

“那邊。”

“——咦呀!”

在那邊,白皙的少年看見了兩隻水鳥。雪白雪白的兩隻水鳥,在綠生生的水草邊,輕輕梳理那晃眼耀目的羽毛。美麗。安詳。而且自由自在。

什麼時候落下來的呢?

白皙的少年想:唉呀,要是把彈弓帶過河來,幾多好!然而立即又自行取消了這法西斯主義。因為那美麗和平自由生命,實在整個的征服了他。便連氣也不敢大聲的喘了。

四野好靜。唯河水與岸呢呢喃喃。軟泥上有硬殼的甲蟲在爬動,閃閃的亮。水草的綠與水鳥的白,叫人感動。

“要捉住就好咧。養起它來天天看個飽。”黝黑的少年悄聲道。

“不。”

“你不喜歡?”

“比你喜歡得多!”

黝黑的一笑,也就啞默無語了。癤子隱隱地痛。

那鳥恩恩愛愛,在淺水裏照自己影子。而且交喙,而且相互的摩擦著長長的頸子。便同這天同這水,同這汪汪一片靜靜的綠,渾然的簡直如一畫圖了。

赤條條的少年,於是伏到草裏頭覷。草好癢人,卻不敢動,不敢稍稍對這畫圖有破壞。天藍藍地貼著光脊的背。

空氣呢在燃燒。無聲無息,無邊無際。

忽然傳來了鑼聲,哐哐哐哐,從河那邊。

“做什麼敲鑼?”

“嗬呀,”黝黑的少年,立即皮球似的彈起來,滿肚皮都是泥巴。“開鬥爭會!今天下午開鬥爭會!”

啪啦啦啦,這鑼聲這喊聲,驚飛了那兩隻水鳥。從那綠汪汪裏,雪白地滑起來,悠悠然悠悠然遠逝了。

天好空闊。夏日的太陽陡然一片輝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