鍾鳴鼠王鍾鳴
鍾鳴(1953—)生於成都,文革輟學,一九七一年服兵役,一九七七年考入西南師範大學中文係,現在《四川工人日報》工作,著有《城堡的寓言》等。
鼠王
當我們交頭接耳
我們幹澀的聲音
平靜而毫無意義
像幹草裏的風兒
像老鼠走過我們幹燥的
地窖裏的碎玻璃
——T.S.艾略特
老鼠很容易被人看作是一種奪命而逃的動物。沒有人會相信,當人類遇劫難時,它們卻會用粉紅、肮髒的腳給自己加冕。馬可·奧勒留在《沉思錄》裏寫到:“想想鄉村的老鼠和城裏的老鼠,想想城裏老鼠的恐慌和戰栗。”福樓拜在《聖安樂尼的誘惑》中寫到:“周圍的樹葉皺縮起來,地上的老鼠逃遁了。”“嚇壞了的老鼠的奔跑”,漢語叫“鼠竄”。“老鼠膽”——人們確信鼠膽在老鼠頭部一和“鼠輩”,換句溫文爾雅的諺語來說,就是“老鼠從來不睡在貓的墊子上”(Rats never sleep on the mat of the cat)。《埠雅》認為,老鼠始終對出洞安全與否表示懷疑,它們堅起尖刻的耳朵,小心翼翼,用鼠須觸著目光達不到的地方,以免遇各種牙齒的戳擊而想以長壽,故名老鼠。首次出巢的老鼠好謹慎地張望,又叫首鼠。老鼠靠溺精繁殖後代,一滴精液可以直接變成一隻老鼠,沒有固定的母體。石頭、河水、草莖、昆蟲、蟛蜞、羊角、馬蹄、蝸牛觸須和其它動物的外殼,甚至大地本身都可以代替母鼠子宮。故老鼠有金木水火土五類。鼠大如牛者叫溪鼠。最小的叫甘鼠。微妙到分食人們嘴皮上的蜜糖和食物也不會被察覺。溪鼠潛藏在很厚的冰土下。毛因為耐寒可以做成禦寒的褥子。皮用來蒙鼓,千裏之外都能聽到。溪鼠毛還能喚起別的老鼠。它們的尾巴堅在哪裏,鼠群就在哪裏集中。但它們不是鼠王。
穀倉裏出沒著老鼠紀德:《地上的糧食》——紀德比埃爾·加斯卡爾認為“鼠係術語”是通向鼠類新品種的口令。他自己就提到過哥特鼠、旺達爾鼠、漢斯鼠、諾爾曼鼠、英國鼠、韃靼鼠,這是區域性鼠類,而鼴鼠、隱鼠、鼠、竹、土撥鼠、貂鼠、黃鼠、鼬鼠、食蚊鼠,這些都是功能性鼠類。龐大青黑色的鼴鼠,身上的每個毛孔裏都有三根漂亮的鼠毛,隻須進入田疇,像麥子振落自己的毛衣,便有了鼠子,然後愉快地吃苗稼,在恐懼中又重新開始醞釀有掠美之嫌的皺毛。義鼠喜歡拉幫結派,卻又好咬尾傾軋,驚之則散。唐鼠上不了天,卻有一副不怕粗食和跌躓、可調換的腸子。紅飛鼠雖有黑色肉翅,但卻雙雙沉湎於紅蕉花間的戀愛,成為婦人的媚藥。香鼠,由龍腦香樹脂塗抹樹葉而成,穴於柱中,令人吃驚的倒不是它們奇怪的棲居方式和粉麵,而是赤紅色腦袋。白鼠對擁有的金玉既不采用也不提供。禮鼠見人前足相交作揖,滿口良言,私下卻偷食。竊食雞鴿的還有鼠狼,能準確地咬斷其它動物的喉嚨,行走如飛。隱鼠,用尖嘴穿地而行,讓人感到原來的立場空虛。鼯鼠長著兔子頭,能人立目笑手揮,或銜著自己的尾巴舞蹈——而梟飛鼠舞則是人類的惡兆。追逐惡狗。鼠廣積糧。土撥鼠肥碩無油。水鼠橫流而渡。辟毒鼠僅僅把毒蟲嚇得奔竄絕跡,卻不真正地消滅,毒物相憐。鐵鼠帶著萬惡的腥臭為社稷主雨。鼯鼠則企圖通過咽食飄失的空中的煙火超升,結果能飛不能上屋;能緣不能窮木;能浮不能渡穀;能穴不能掩身;能走不能先於人,這荀子所謂五技說明,鼯鼠是一種因為沒有實際能力而處於靜止狀態的動物。這些都還不可能是鼠王。
橡皮老鼠太沒意思——斯坦貝克成群的氣味性耗子,顯然和那些隻單獨具有某種技能而又孤立的老鼠同樣顯得薄弱,不可能對人造成致命的威脅。麝鼠經過人類的社區或住宅時,一股麝香味會撲鼻而來,觸及它們的茸毛,手指會染上令人昏迷的香料,但氣味並不具有權勢。人類自身就在為自己遲鈍的鼻子不斷創造香料。那麼鼠呢。具有可怕殺傷力的鼠,在參天大樹上等老虎經過時,一邊怒吼,一邊拔下身上的鼠毛投向老虎,這些鋒利的標槍,完成投刺達到老虎身體時又猝然變成柔軟的蟲子,使防不勝防的猛獸腐朽致死。再看看火鼠,在永久性燃燒的樹林裏自由徜徉著。要麼,它本身與火焰同源,要麼,它所具有的寒性能經受任何高溫。加斯卡爾提到一種突然從大地幹裂的唇中冒出來的老鼠,是蠑螈的親屬。這無疑是火鼠了。蠑螈也是火焰裏永生的動物。據博爾赫斯提供的材料,普林納斯普林納斯(Caius Plinius),羅馬科學家,著有《自然史》。。在《自然史》第十卷寫過:“蠑螈所具寒性是如此之寒,隻要它碰到火,火便像碰到了冰立即熄滅。”奧古斯丁《上帝之城》第二十一卷也論述過這種不朽的生物。亞裏士多德關於火焰動物有過闡釋。達·芬奇認為蠑螈以火焰為食,是為了脫換自己的皮膚。這所謂皮膚就是使博爾赫斯迷惑的布料。歐洲十二世紀中葉流傳著蠑螈在火裏結繭,然後人們繅絲製成可以在火裏洗滌的布匹的說法。博爾赫斯認為以火來洗滌的布料是無法考信的紡織。要麼就是石棉。事實上,這種叫火浣布的織品是老鼠的產物,而非蠑螈。《事物原會》載:“火浣布出西域南炎山,用火鼠毛織者,如染汙垢膩,入火燒之,則潔白如故。”《神異經》:精細的火鼠毛在火焰裏呈紅色,出來後卻是晶瑩純潔的白色。在火星裏永生的還有鳳凰。這些在火焰裏複活的動物促成了人類關於死亡、寂滅和寒冷可以轉為永恒熱能的觀念。
倉老鼠向老鴰去借糧回《紅樓夢》第六十一回。——曹雪芹老鼠和人類的衝突在於兩者之間無法溝通的眼力。人們詛咒耗子鼠目寸光、狹隘、目光短淺,而老鼠卻痛恨人類的高瞻遠矚和使他們自己人煙阜盛,稠密的生存技術。看著人類繁榮冒盛,老鼠眼睛急得發紅,在洞裏冒火,對人的眼睛、玻璃球和一切透明的球形及顆粒充滿嫉妒和仇恨。老鼠掊擊最凶的也是人的眼珠。隻有那些食了死人目睛的耗子,才能尖刻起來,成為鼠王。鼠王具有相當高的繁殖速率。鼠類認為它們的勝利途徑,就是增加使人類迅速匱乏的數字。超常的數字能減少麥粒,竊據廣闊的空間,合擊而後分食龐然大物,致人於歉收、擁塞、孤立和零碎。
鼠王的出現,一方麵使人類迷戀貓眼,貓眼能代替人的眼珠負隅頑抗。貓眼能審時度勢,像探照燈一樣使老鼠原形畢露。警惕的貓眼和柔軟逡巡的步子在老鼠看來是具有攻擊性的流螢和夜光,但卻能使人類安然入睡,加繆寫到:“鼠疫期間,禁止向貓兒吐唾沫。”他的意思是人類應該防止貓的霧狀。一切對貓眼明亮有害的對人類也有害。桑德堡某種名的《霧》(Fog)表示的就是人類對這種霧狀的擔心:“雪來了/小小的貓腳。/它坐下俯瞰/港口和城市/默默地躬腰/然後移動。”霧貓的出現,意味著貓眼的明晰性在減弱,意味著它的擴散、解體、消失的可能,同時也令人擔憂地暗示了耗子強大的實在性和聚攏。人們擔心貓的失靈,甚至在指頭、耳根上綴滿了沉甸甸的、象征性的貓眼石,把移置到脖頸、胸脯、手臂、腹部、鼻端的珠寶,看作是貓眼固定的硬化效果。另一方麵,食人眼鼠王的出現,完善了人類的厚葬,東方的兩大裹屍技術便是埃及的木乃伊和中國的厚棺。人們越害怕老鼠,憎恨薄土,便越是想通過大木或其它塗料來加強自己的寬厚度。在中國,棺槨的厚度標誌著地位的高低。厚厚的楸木棺材,加上周圍無邊的泥土,這樣,老鼠要食死人眼就更加困難,但這僅僅隻是形式上增加了一點難度而已,因為這種厚葬反過來又喚起了鼠類強烈的穿鑿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