華茲華斯(Wordsworth)的一首十四行裏有這麼一句話:

We speak the tongue that Shakespeare spoke

我們用著莎士比亞所用過的文字

卡萊爾(Carlyle),在他的《英雄與英雄崇拜)(Hero and HeroWorship)一部書的《莎士比亞》一章之內,也說過同樣的話。一個偉大的文學家,他可以作得他這國家、民族的喉舌——好像“言為心聲”那樣。

近代的這種例子,如同托爾斯泰、杜思退益夫斯基、屠格涅甫、柴霍甫那個“四人合唱隊”,代表了過渡時代的俄國文化;顯克微支代表了波蘭;易卜生與般生代表了挪威。詩歌上的這種例子,如同荷馬的兩部史詩是希臘文化的大觀;但丁的《神曲》是中古文化的大觀;哥德的《浮士德》是近代文化的大觀;亞洲的這種例子,如同《天方夜譚》是亞剌伯民族的喉舌;峨默(Omar Khayyam)是波斯民族的喉舌;《聖經》是猶太民族的喉舌;太戈爾是印度民族的喉舌;“諾”劇(No plays)是日本民族的喉舌……這些例子都是由歐洲的立場舉的;峨默,在本國,並算不得“國家詩人”,那個榮譽,在本國,是屬於哈菲斯(Hafiz)的。

歐美的人,談到中國文學,總是拿李白來代表;這是與中國自己通常的傳統思想相異的。韓愈,文起八代之衰的人,確是有眼光,他有過兩句詩,

蚍蜉撼大樹,

可笑不自量!

這兩句詩算是拿曆來的李、杜優劣論給一筆抹煞了。唐代文化,中國的第二期燦爛的文化,是固有的文化與印度文化會合以後而產生的;拿李、杜來代表,無可異議。

《離騷》的想象複活於李白的詩中;《離騷》的情感複活於杜甫的詩中。李白的哲學是老、莊的哲學與出世的“佛學”之融合體;杜甫的哲學是“儒家”的哲學與悲天憫人的“佛學”的融合體。

唐代的詩,由陳子昂起,是針對了“六朝”而發的一種反動;然而,在技巧上,李、杜並不曾舍了“六朝”而不顧。

頗學陰何苦用心

這是杜甫自認其在技巧上受惠於“六朝”的話;

李侯有佳句,

往往似陰鏗。

這是杜甫稱讚李白能以缽傳“六朝”的精細的技巧的話。李白的長短句基源的鮑照,這是杜甫的

俊逸鮑參軍

一句詩已經說破了的;李白的五絕基源於謝月兆,這是我們就了他的詩中常有讚美謝詩的話這一層上可以歸納出來的。

李、杜的技巧,來源是如此;這麼看來,現在的一般新文學的作者,他們所抱的那種“線裝書扔進茅廁裏去”的態度,是昧於曆史觀的……同時,當然,新文學也是並不曾歐化到充分的程度。

孔子說的,“溫故而知新”,雖是一句極為陳舊,腐濫的話,它仍然不失為真理。舊文化沒有一個正確的清算,新文化的前程又怎麼去發展呢?西方的文化可以比為春天的太陽,至於樹幹與漿汁,它們還是舊有的,或是由舊文化的土地中升上的。當然,張騫在漢代也曾由“西域”移植過葡萄;各種有“胡”字起頭的果樹,它們也是移植自番邦的。不過,中國的土地上,隻是種葡萄,就算了麼?隻是苜蓿湯,中國人便能以滿足食欲了麼?美國由中國移植去了各種的植物;他們便拿本國所固有的植物去給毀滅了麼,他們的蜜柑,蘋果,一直銷行到了中國的,正是他們所固有的水果。人工的培植,使得“花旗蜜柑”,“花旗蘋果”,由“西部拓殖者”Pioneers of the West當時所吃的那種,進化成了我們現在所吃的這種……此中確是有一個《伊索寓言》式的教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