信
君臣之信
仁宗信任大臣,擇報聘契丹者,呂夷簡薦富弼。時帝以平治責成輔相,而命弼主北事,仲淹主西事。弼至入對曰:主憂臣辱,臣不敢愛其死。帝為動容,進樞密直學士,弼固辭曰:國家有急,不可憚勞,何至以官爵賂焉。遂往。
錄曰:史稱帝剛斷不足,豈其然哉。以平治責輔相,以北事責富弼,以西事責仲淹,帝之斷有餘矣。有道之世,大抵如是。及其衰也,猜忌生焉,嫌疑作焉。推原其故,正以懷祿者多,狗國者寡,賢不肖混淆,以致君心之不固也。然則弼之辭官,豈無謂哉。
富弼至契丹,見其主曰:兩朝繼好,垂四十年。一旦求割地,何也。主曰:南朝違約,塞禱門,增塘水,治城隍,籍民兵,將以何為。弼曰:塞鳴門者,備元昊也。塘水始於何承矩,事在通好。前城隍皆脩舊,民兵亦補闕,非違約也。遂進說曰:北朝忘章聖皇帝大德乎。澶淵之役,苟從諸將言,北兵無得脫者。且通好,則人主專其利。若用兵,則利歸臣下,而人主任其禍。故勸用兵者,皆為身謀爾。主驚曰:何謂也。弼日;昔晉高祖欺天叛君,末帝昏亂,上下離叛,故契丹師勝。然壯士健馬,物故太半。今中國兵精馬壯,法令脩明,上下一心,果欲用兵,能保必勝乎。就使其勝,所亡士馬,群臣當之歟,抑人主當之歟。若通好不絕,歲幣盡歸人主,群臣何利焉。主大悟,首肯者久之,曰:微卿言,吾不知其詳。
錄日:始契丹之報聘也,擇,無敢遂行者。雖鄭公毅然請往,而歐陽公上章留之,豈非天下之至難乎。及鄭公之既至也,虜未見可畏者,雖反覆數百言,未嘗有以難之,又安見其至難哉。蓋不難於夷狄,而難於信義。中國之所倚仗,惟信與義,可以攝服夷狄之心。合此而論強弱,較勝負,非君子之所敢知也。然則今之韃靼,豈皆無一毫之人心乎。抑無信義哄結之乎。若芍開誠布公,啖以利害,曉以榮辱,雖未能盡如吾意,亦不至如斯之背戾也。然則為國者何憚而不為乎。
富弼復如契丹,特和親、增幣二儀。及誓書往至,不復議婚,專欲增幣,曰:南朝既增我歲幣,其辭當日獻。弼曰:南朝為兄,豈有兄獻於弟乎。然則為納字,弼亦不可,曰:南朝既以厚幣遺我,是懼我矣。則於二字,何有。弼曰:本朝兼愛南北,故不憚更成,何名為懼,或不得已。至於用兵,則當以曲直為勝負,非使臣之所知也。契丹主曰:古有之。弼曰:自古,唯唐高祖借兵於突厥。當時或稱獻納,其後頡利為太宗所擒,豈復有此哉。聲色俱厲,主知不可奪,乃曰:吾當自遣人議之。
錄曰:景德之誓書一,慶曆之誓書二;景德之和好近,慶曆之和好遠。畎亡宗之世,略不如漢,謀不如唐,強不如秦,富不如隋,惟恃一弼之誠信曉爭。二字之獻納,華夷之際,亦可觀矣。雖然有帝之謙光,而爭納字不為過;有帝之節儉!而增歲幣不為侈;有帝之天性七愛,而彌息息兵不為虛文。不然,口受之詞,與臨發之言尚有異同,何況異日之史筆乎。此又不可不知。
時西邊用兵,守備不足,種世衡建議:延安束有故寬州廢壘,請城之,以當寇衝,右可固延安之勢,左可致河束之粟,北可圖銀夏之舊。朝廷從之。及成,賜名青澗城。蕃部有牛家族奴訛者,素屈疆,未嘗出謁郡守,問世衡名,遽郊迎,世衡與約,明日當至其帳,往勞部落。是夕雪探三尺,左右曰:地險,不可往。世衡曰:吾方結諸羌以信,不可失期。遂綠險而進。奴訛方臥帳中,謂世衡必不能至。世衡蹴而起,奴訛大驚曰:前此未嘗有官至吾部者,公乃不疑我耶。率其族羅拜聽命。世衡在青澗城,元昊未臣,其貴人野利兄弟親信用事,欲謀問之。有僧王光信者越勇,習知蕃部道路,奏以為三班借職,乃為問書,使遺其貴人,喻以早歸之意。元昊信之,果疑野利兄弟,卒以誅死,使其臣李文貴報言,許以通和,願賜一言。世衡以白仲淹,諭以朝廷,開納德意,縱使還報。自是元昊請降,遂稱臣如舊。
錄曰:愚觀矜氏,本出放後,初無聞於時也,而其後世遂為名將。要其立功,青澗奴訛為始,野利剛浪為終。其始也,臨不測之淵,冒不虞之險;其終也,以前日之信,立後日之謀。今之為邊師者,可不知所務乎。或曰:世衡之時,有仁宗在上,仲淹在下,故能成功。若君非寬亡大度,將非公正明信,則雖欲央策於一時,且不能,況望馳聲於後代乎。此又不可不察。
司馬光為人忠信正直,自少至老,語未嘗妄。自言:吾無過人者,但平生所為,未嘗有不可對大言者耳。誠心自然,天下敬信。陝洛問,皆化其德,有不善,必曰:君實得無知乎。及居政府,凡新法為民害者,劃革略盡。或曰:配一豐舊臣多儉巧,他日有以父子義問上,則禍作矣。光正色曰:天若祚宋,必無此事。於是天下鹹信之,曰:此先帝本意也。
錄曰:人何以不可對人言乎。蓋人者,對己之稱,己非可以自欺,而可欺人乎哉。今之欲欺人者,雖百計言話,然其本心之明,有終不得而昧者,是叉支離湎涊,歌言而超起也。《大學》傳曰:所謂誠其意者,毋自欺也。又曰:人之視己,如見其肺肝。然人豈有不自信,而能信於人者乎。其所以釐革宿獎,勇罷新法,皆其自信中來也。雖天下祚宋,亦未如之何也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