晚飯後,已經是暮色四合,加以山風虎吼,身心蕭疏。我正百無聊賴的獨自寂坐,陡然肖圃推進門來,說:“隱,想得到我來嗎?”我不覺欣然的道:“倒是什麼風兒把你吹來了?今夜又沒有月色,驚得你會來?……”說著話,我因遞一杯茶給她。她一手接著,另一手舉著一本小冊子道:“我隻是為了這個使命而來,這種使人靈弦緊張的淒調哀音,難道不應在這幽寂的涼夜中重演嗎?……並且我整個脆弱的心房,實有些不能包容這淒厲之音,我焉能不來找你?”我聽肖圃一席話,心神奔越,不等她再往下說,已掀開那小冊子看了。隻見上麵的標題是“藍田的懺悔錄’。嗬!這盡夠了,隻這六個字,僅僅隻是六個字,已經使得我的步驟亂了,未容我再往下看的當兒,已經有一個很熟識的麵貌體態……動作的藍田的印象湧進我的觀念間來。

實話說,若講起“漂亮”兩個字她真輪不到。她長方形的臉蛋,一對疏眉到還不錯,不過太闊而且鬆散了,有些像參差不齊的掃帚。眼睛很夠大的,不過眼珠嫌過分的突出,結果有點仿佛金魚的眼睛。鼻子呢,是扁平的。嘴倒是四方海口,是個古英雄的好嘴臉,然而長在女性的臉上,至少要損去許多嫣然的豐韻。說到身材姿態,雖沒有多大毛病,可是也沒有什麼出色的地方。倒是性子是極誠實而懇切的,若果和她交久了的人,無論誰都能因她的內質的璞美而忘記她外表的不大雅觀。

“藍田為什麼有這《懺悔錄》,……你從何處得來?……我自從回來後不曾得到她的消息。”我的靈弦為了僅僅那六個字,不由得緊張起來,我既急要知道她的究竟,這本冊子固然能仔細告訴我,然而在這個現狀之下,不嫌太遲緩嗎?於是我不得不先探問肖圃。

“你為什麼不趕緊看下去,在那裏至少能使你對於她這《懺悔錄》之所由來的答案覺得滿意。……她近來的消息,甚至於一生的消息都在其中。至於這冊子的來源,那更簡單了,芝姐從京裏寄來的。……好!時候已不早了,你靜靜的看吧。我現在先回去,明天我們再談。”

肖圃說著真站起來走了,我隻點了點頭表示我送她和希望她明天再來的意思,這一點在直覺上,大家都可不言而喻了。

這當兒風依舊是呼呼的吼著,遠處雖也有人聲,然而僅僅是依稀可辨認是有人在說話罷了。近處隻是沉沉寂寂除了門窗為風所鼓動,偶爾發出微響外,一切都在睡眠狀態中,於是給我一個頂好的機會,讀藍田的《懺悔錄》。

八月初十日

嗬!破屋那堪連夜雨?門窗的紙一片片的飛舞著,雨絲都從那裏悄悄地竄了進來。雖還隻是初秋的天氣,然而病骨支離的我,頓覺寒生肌裏。尤其我空洞的心,更經不起這風風雨雨的打擊,然而有什麼法子拒絕它。從昨天下午,芝姐走了以後,還不曾見一個人影。唉,誰又想到在這破屋子中,尚有一個幾乎等於幽靈的藍田呢?火爐不知什麼時候被隔壁的大黑貓弄翻了,藥罐子也歪在一旁,藥渣子灑了一地。王媽也沒什麼良心,昨天早晨走了到現在還不肯回來。自然啦,這一個月的工錢還欠著她的,怎得不由著她使性子?宇宙本來不算小,然而除了這一個漏雨灌風的破屋子外,什麼地方還容得我插足?

風雨一陣一陣緊起來,隻有階前的落葉,蕭蕭瑟瑟的微呻著。它們也許與我同病相憐,然而彼此都太微弱了,相憐亦複何益!我眼睜睜的望著門外,但從昨晚到現在已經十八九個鍾頭了,除卻失望會盼到些什麼!

下午芝姐黯然的走了進來,我仿佛揀到寶貝似的,可是不知為什麼,我的眼淚反而流了下來。及至芝姐問我“王媽還沒有來嗎?”我竟似受委曲的孩子,被大人提醒了委曲之所以然,竟放聲痛哭起來。芝姐很不過意,一麵替我整理著雜亂的桌子,和地上縱橫歪斜的茶爐藥罐,使我益覺心如刀刺。唉,我隻要早聽她一句話,也不至於到現在這種貧病交困的境地。我懺悔,我惶愧,我竟不知何以對愛我的芝姐,——在這到處埋伏危機的地方,日暮途窮的時候,隻有她,不時以溫情延長我對世間的留戀!

“‘世情看冷暖,人麵逐高低。’芝姐,我而今對你隻有懺悔啊!”芝姐淒然望著我,她濕潤的雙睛,充滿了憐憫的同情。她這時走到我的床前,坐在我的身旁深深的歎道:“過去的不必再提,現在先說眼前的吧!王媽看樣子今天是不會來的,你一個人又是病著,獨自在這裏,怎麼使得?我今天就在這裏陪你吧!可是何仁也太沒人心了,當初你手裏有千把塊錢的時候,他不是天天到這裏來纏嗎?現在卻連個影子也不見了!”芝姐悲憤不平的說著,唉!我的空虛寂寞的心,誰能想象悔恨和失望是怎樣的摧殘我嗬!

這風雨,淒楚的雨,尖刻的風,一直吹到夜深,落到夜深。芝姐雖怕我勞神,不使我多說話,——況且我們不談則已,談起來又都是些刺激和興奮的話,——不過縱然芝姐拿著一本小說,默默的坐在那似鬼焰的燈光下,使得四境都入於催眠的狀態中,然而我方寸的靈海裏,仍然鼓起驚濤駭浪。我回溯過去的痛苦,懸想未來的可怕的前途,甚至沒有前途,我差不多已經是走到天地的盡頭了。雖然我也知道地球是圓的,可是我差不多沒有勇氣了,也沒有工具了,那另有新天地的妄想,已如陰雲裏的電光,悠然消滅了。

我閉著兩眼,悄悄的流淚,吞聲的飲泣。我最怕使得芝姐不過意,世界上隻有她一個憐憫我,我何忍更使她為我擔心和悲苦?不久芝姐想是以為我已沉睡了,她輕輕的放下書;悄悄的往我這邊看一看,又四麵望了望。唉!自然這等於墟墓的鬼境,怎由得她不歎息!她睡在床上的時候,也許也同開著淚泉的閘門,和我一樣的弄濕了衾枕!過了約莫半點多鍾,微微的“呼鼾”聲由芝姐床上發出來,我知道芝姐已經入夢了。我因悄悄的坐了起來,決意的寫我對於生命的懺悔。我預料我在這不足留戀的世上,沒有多久的時日了,縱使我不死於身病,也當死於心病。並且為我自私起見,也是死了,可把一切的折磨便取消了。

八月十一日

今天早晨芝姐買了許多白蓮,插在我床前的小幾上的瓷瓶裏。一陣陣的清香時時興奮我的心神,然而也同時引起我的悵惘。人生總有如花般的時期,便如潦倒的我,何嚐沒有這種值得留戀的回憶,不過我總不如人。——我兒時的歲月,實在過於慘淡了,大約是十五年前罷——我不過七歲,正是依戀於我慈母的肘下。我記得——深深的記得,每天早起,我的慈母總替我梳兩個小髻在兩鬢的旁邊,有時還戴上幾朵紫羅蘭……但是忽然有一天,我的小髻改成一條辮子,我自然覺得新奇。不過我奇怪我的母親為什麼不替我梳頭了,卻是張媽替我打辮子,我自然覺得不高興的鬧脾氣了。我正在哭著,忽見我的父親滿麵愁容對我說:“小乖乖,不要吵罷,媽媽正在生病嗬!”生病的經驗在我幼弱的腦子裏,真沒什麼特別的了解的能力,不過我同時懼怕父親的尊嚴,漸漸止住了哭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