淩峰獨乘著一葉小舟,在霞光璀璨的清晨裏。——淡霧仿若輕煙,籠住湖水與崗巒,氤氳的岫雲,懶散的布在山穀裏;遠處翠翠隱隱,紫霧漫漫,這時意興十分瀟灑。舟子搖著雙漿,低唱小調,這船已蕩向蘆荻叢旁。淩峰站在船頭,舉目四望,一片紅蓼;幾叢碧葦,眼底收盡秋色。她吩咐舟子將船攏了岸,踏著細草,悄悄前進走過一箭多路。忽聽長空雁唳,仰頭一看,霞光無彩,霧氛匿跡,雲高氣爽,北雁南飛,正是“一年容易又秋風”,她怔怔倚著孤梧悲歎。
許多遊山的人,在對麵高峰上唱著隴頭水曲,音調悲涼,她然危立,忽見樹林裏有一座孤墳,在孤墳的四圍,滿是霜後的楓葉,鮮紅比血,照眼生輝,樹梢頭哀蟬窮嘶,似訴將要僵伏的悲愁,促織兒在草底若歌若泣。她在這冷峭的秋色秋聲中,忽想起五年前曾在此地低吟“秋風秋雨愁煞人”!
她不由自主的向那孤墳走去。隻見墳旁豎著殘碑斷碣,青苔斑斕,字跡模糊,從地上撿了一塊瓦片,將青苔刮盡才露出幾個字是“女烈士秋瑾之墓”。
“哦!女英雄”她輕輕低呼著!已覺心潮激湧,這黃土壟中,深埋著雖是已腐化的枯骨,但是十幾年前卻是一個美妙的女英雄。那夜微冷的西風,吹拂著庭前鬆柯,發出淒厲的濤歌,沙沙的秋雨,滴在梧桐葉上,她正坐在窗下,淒影獨吊。忽見門簾一動,進來一個英風滿麵的女子,神色露著張惶,忽將桌上洋燈吹滅,低聲道:“淩妹真險,請你領我從你家後園門出去,遲了他們必追蹤前來。”淩峰莫明其妙的張慌著!她們冒雨走過花園的石子路,向北轉,已看見竹籬外的後門了。淩峰開了後門,把她送出去,連忙關上跑到屋裏。還不曾坐穩,已聽見前麵門口有人打門!她勉強鎮定了,看看房裏母親,已經睡了,父親還沒有回來,壁上的時針正指在十點,看門的老王進來說:“外麵有兩個偵探要見老爺,我回他老爺沒在家,他說剛才仿佛看見一個女人進了咱們的家門,那是一個革命黨,如果在這裏,須立刻把她交出來,不然咱們都得受連累。”淩峰道:“你告訴他並沒有人進來,也許他看錯了,不信請他進來搜好了,……”
母親已在夢中驚醒,因問道:“什麼事?”老王把前頭的話照樣的回了母親。仿佛已經料到是什麼事了,因推枕起來道:“快到隔壁叫李家少爺來……半夜三更倘或鬧出事來還了得。”老王忙忙把李家少爺請來,母親托他和那兩個偵探交涉,……這可怕的攪騷才幸免了。
淩峰背著人悄悄將適才的事告訴了母親,母親不禁歎道:“你姑爹姑媽死得早,可憐剩下她一個孤女……又是生來氣性高傲,喜打抱不平,現在竟作了革命黨,唉!若果有什麼意外發生怎麼辦?”說著不禁垂下淚來……十二點多鍾淩峰的父親回來了,聽知這消息也是一夜的擔心,昨夜風雨中不知她躲在什麼地方去?……驚懼的雲幔一直遮蔽著淩峰的一家。
過了幾天忽從郵局送來一封信,正是秋瑾的筆跡。淩峰的父親忙忙展讀道:
舅父母大人尊前:
曩夜自府上逃出,正風雨交作,泥濘道上,倉皇奔馳,滿擬即乘晚車北去引避,不料官網密密,卒陷其中,甫到車站,已遭逮捕,雖未經宣布罪狀,而前途凶多吉少,則可預臆也。但甥自幼孤露,命運厄蹇,又際國家多事,滿目瘡痍,危神洲之陸沉,何惜性命!以身許國甥誌早決矣。雖刀踞斧鉞之加,不變斯衷。念皇皇華胄,又摧殘於腥膻之滿人手中,誰能不衝發裂,以求滌雪光複耶?甥不揣愚鄙,竊慕良玉木蘭之高行,妄思有以報國,乃不幸而終罹法網,此亦命也。但望革命克成,雖死猶生,又複何憾?唯夙願舅父母愛憐,時予訓迪,得有今日,罔極深恩,未報萬一,一日溘逝,未免遺恨耳!別矣!別矣!臨楮淒惶,不知所雲。肅叩福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