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六)圓臉男人——【美】傑克·倫敦
約翰?克萊沃豪斯的臉龐圓得如同十五的滿月。你一定見過這種男人,顴骨寬寬的,為了造就一個完美的圓,下巴和前額融入了臉蛋,鼻子又短又粗,與臉際圓周線保持等距,正處於臉盤的中央,像粘在天花板上的一個麵團。也許這就是我憎恨他的原因,他確實成了我的眼中釘,我相信他的存在完全是地球的累贅。
我憎恨約翰·克萊沃豪斯,並不是因為他對我做過什麼人們通常所認為的那種過失或不敬行為。這種厭惡感更深、更微妙,不可理解,難以捉摸,無法用清晰準確的語言表達出來。我們每個人一生中的某個時期肯定經曆過那種事,第一次見到某些人,就是那些倏然而過,在夢中不會留下一絲痕跡的人。然而就在第一眼見到他時,我們會說我們不喜歡那個人。為什麼不喜歡他呢?我們不知道為什麼,我們隻知道不喜歡。不喜歡就是不喜歡,僅此而已。我對約翰?克萊沃豪斯就是這種情況。
那樣一個男人會有什麼快樂的權利呢?他卻是個地地道道的樂觀主義者。他總是笑容滿麵,笑聲不斷,仿佛世界上就沒有不順心的事。我要詛咒他!唉!他總是這麼高興,對我的靈魂簡直是莫大的刺激!其他人可以大笑,但這並不會使我煩惱。就連我自己過去也常常大笑——在我遇上約翰?克萊沃豪斯之前。
他的笑使我惱怒不已,氣得我發瘋,好像世界上其他任何事物都不可能激怒我、使我瘋狂一樣。它揮之不去,緊緊抓住我的心,讓我不得一刻放鬆。那是一種洪亮瘋狂的笑,不論清醒還是睡眠,都伴隨著我,就像一把巨大的銼刀回響並震動我的心弦。天亮時它呐喊著穿過時空攪壞我的美夢;在中午炫目的烈日下,當繁花綠葉耷拉下腦袋,當鳥雀們躲到森林深處,當自然萬物昏昏欲睡時,他那聲巨大的“哈!哈”和“嘎!嘎”聲響徹雲霄,似乎要向太陽示威;在黑沉沉的午夜裏,從城裏通向他家的那個十字路口傳來了他討厭的狂笑,將我從沉睡中驚醒,使我輾轉難眠,苦惱不已,指甲都陷進了手掌裏。借著夜幕,我偷偷地摸到他家,把他的牛放到了田野裏,但次日早晨我又聽到他大笑著把牛趕回家。“沒什麼,”他說,“這個不會說話的可憐畜生不應受到責備,它因為迷路走進了更肥美的牧場。”
他有一條叫做“火星”的狗,體形龐大,性情凶猛,既有點像獵狗,又有點像警犬,或者二者兼而有之。“火星”給他提供了無窮的快樂,他們總是形影不離。我一直在等待時機,終於有一天,機會從天而降,我把那條畜生引了出來,用加了毒藥的牛排打發了它。但這竟然對約翰?克萊沃豪斯沒有絲毫影響,他的笑聲和以往一樣響亮不斷,他的臉龐和以前一樣圓如滿月。
後來,我幹脆在他的草垛和穀倉上放了把火,但第二天上午,正好是星期天,他依然伴隨著笑聲出了門。
“你要去哪裏?”我問他,當他經過十字路口的時候。
“捕蛙魚去,”他說,臉龐圓得如十五的月亮,“我酷愛捕蛙魚。”
誰曾見過這樣一個不可思議的人!他一年的收成都貯藏在穀倉和草垛裏,而且沒有保過險,這一點我是知道的。然而,麵對著突然而至的災難和嚴酷的冬天,他竟然高高興興地出去捕蛙魚。當然了,這是因為他“酷愛”捕魚!如果憂愁曾停留在他的眉毛上,哪怕一點點也可以;如果他遲鈍的表情能驚慌或嚴肅一些;如果他臉上什麼時候能收斂起笑容,哪怕隻有一次,我相信我一定會原諒他,但他沒有,在接踵而來的不幸麵前他反倒越來越快樂了。
我辱罵了他。他驚奇地看著我,但臉上笑容不減。
“要我跟你打架,為什麼?”他慢吞吞地問道。接著他便笑了:“你真是有趣得很!哈!哈!你簡直要笑死我了!嘻!嘻!嘻!啊!哈!哈!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