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3部分
生存
瞿秋白
僅隻一“生存”對於他(臘斯誇裏尼誇夫)總覺不足,他時時要想再多得一些。
——《罪與罰》篤思托葉夫斯基
電燈光射滿室,輕輕的靜靜的回舞他的光線,似乎向我欣然表示樂意。基督救主廟的鍾聲,在玻璃窗時時震動回響,仿佛有時暗語,我神經受他的暗示。我一人坐著,呆呆的癡想。眼前亂投書籍報章的散影,及小鏡的回光。我覺得,心神散亂,很久不能注意一物。隻偶然有報上巨大的字母,烏黑的油印能勉強入我眼簾。
我想要做點事情,自己振作振作,隨手翻開一本鈔本,上有俄文字注著英法中文,還有我一年半以前所鈔寫的。隨意望著鈔本看去。當然,我看這鈔本並不是因為我又想研究這些俄文字,不過想有點事情做,省得呆坐癡想,心緒惡劣。然而……然而你瞧,我又出神。我竟不能正正經經用功,怎麼回事?……
我看見鈔本上有:——mentir,lie,訛言等字,不禁微微的一笑——想必當時也沒有知道“為什麼而笑”。
——什麼,你笑麼?——忽然聽得有人在背後叫我。我嚇得四周圍看了一看:在屋子裏麵一個人亦沒有。隻有一隻老白貓坐在地板上,冷冷的嘲笑的神態,眼不轉睛的望著我。
“難道這是他說的,”我心上不由得想著,又用用心看好了那白貓,聽他再說不說。“奇怪!真奇怪!怎麼貓亦說起人話來呢!”唔!又聽著:
——你心上喜歡,高興,你以為,你勉強的懂得幾國文字了,(哼,我們看來,當然,還不過是大同小異的“人”的聲音罷了;或者是白白的一塊軟東西上,塗著橫七豎八的黑紋。)怎麼樣?是不是?哼,幾國文字!……你可知道,每一國的文字都有“訛言”一字!可是我們“非人”的字典上卻沒有這一個字。本來也沒有字,更沒有字典。哼……
說到此時,床下似乎有一點響動,我的神秘的貓突然停止了,豎起雙耳,四圍看了一周,我當時也就重新看起書來,想不再理他。本來太奇怪了,我實在再也聽不來這樣的獸語,然而他,似乎很不滿意我的這種態度,突然又提高著喉嚨演說起來:
——哈哈!你以為你“活著”麼?懂得生活的意義麼?——他狂怒似的向著我,又接下道,——不要夢想了,再也沒有這一回事!你並沒有“活著”,你不過“生存著”罷了;你和一切生存物相同,各有各的主觀中之環境,而實際上並不懂得他。你現在有很好的巢穴,裏麵有人工造的明月,還有似乎是一塊軟板,上畫著花花綠綠的黑油(我也不知道是什麼);坐著呢,很不自然的抬起兩隻前腿,不坐在地上,而坐在似乎是“半邊籠子”裏;天賦的清白身體藏在別人的皮毛裏;最奇怪的,就是燃著了不知是什麼一種草,盡在那裏燒自己的喉嚨。這就是你的環境。我知道,我很知道,你以為這樣非常之便利,非常之好。非常之好!又怎麼樣?不錯,“這些”便利之處,原是你“人”自己造出來的;可是,一人為著“這些”而不惜毀壞別人的“這些”;你們,“人”,互相殘殺,也是為著“這些”。不但如此,即使你“人”看著這種行為,以為很有趣,也像我和鼠子一樣——殘殺本不是罪惡;而“訛言”呢,奸計呢,難道是神聖的?“人”原來是這樣一個東西!為了什麼?……生存在這種環境之中,“有種種便利之處”可以享用,而還是要想再多得一些,再多得一些,再多得一些!你無論如何不懂得:一麵和聚許多人造的“便利之處”,一麵就失去“天然的本能”,“與天然奮鬥的本能”,而同時你的欲望倒是一天一天的在那裏增高擴大呢。於是為滿足這種欲望起見,又不能與天然直接奮鬥,你於是想法騙人;訛言,奸計。不要臉的混賬的“人”!自然呢,這樣方法的生活,不是人人都能做得到的,誰要是不會這樣生活,那人就倒黴。你看,現在你不是心緒不好,呆呆的癡想,憂愁,煩悶麼?這才是你所要的“再多得一些”呢,哈哈哈。我,貓呢,卻無時沒有現成的衣服,現在的燈燭:日與月。我用不著什麼“再多得一些”……
——可恥,可恥,“人”,你的“人”!混帳,混帳!沒有才能的,不知恩的,最下賤的自欺者——“人”!——貓說到此,聲音更響,竟哈哈大笑起來。
我再也忍耐不住了,站起來要去打他,然而一閃眼,他已經不見了。一看呀,他已經逃得很遠很遠。“我是個‘人’,當然不能追得上他那又小又輕便的無汽機的汽車,無電機的電車。算了罷,算倒黴!”歎一口氣,醒來,滿身是汗,——原來是一夢。
多餘的話
瞿秋白
“知我者
謂我心憂;
不知我者
謂我何求。”
何必說?(代序)
話既然是多餘的,又何必說呢?已經是走到了生命的盡期,餘剩的日子不但不能按照年份來算,甚(至)不能按星期來算了。就是有話,也可說可不說的了。
但是,不幸我卷入了“曆史的糾葛”——直到現在外間好些人還以為我是怎樣怎樣的。我不怕人家責備,歸罪,我倒怕人家“欽佩”。但願以後的青年不要學我的樣子,不要以為我以前寫的東西是代表什麼什麼主義的;所以我願意趁這餘剩的生命還沒有結束的時候,寫一點最後的最坦白的話。
而且,因為“曆史的誤會”,我十五年來勉強做著政治工作——正因為勉強,所以也永久做不好,手裏做著這個,心裏想著那個。在當時是形格勢禁,沒有餘暇和可能說一說我自己的心思,而且時刻得扮演一定的角色。現在我已經完全被解除了武裝,被拉出了隊伍,隻剩得我自己了。心上有不能自己的衝動和需要:說一說內心的話,徹底暴露內心的真相。布爾塞維克所討厭的小布爾喬亞智識者的“自我分析”的脾氣,不能夠不發作了。
雖然我明知道這裏所寫的,未必能夠到得讀者手裏,也未必有出版的價值,但是,我還是寫一寫罷。人往往喜歡談天,有時候不管聽的人是誰,能夠亂談幾句,心上也就痛快了。何況我是在絕滅的前夜,這是我最後“談天”的機會呢?
瞿秋白
1935,5,17於汀州獄中。
“曆史的誤會”
我在母親自殺家庭離散之後,孑然一身跑到北京,本想能夠考進北大,研究中國文學,將來做個教員度這一世,甚麼“治國平天下”的大誌都是沒有的,壞在“讀書種子”愛書本子,愛文藝,不能“安分安己的”專心於升官發財。到了北京之後,住在堂兄純白家裏,北大的學膳費也希望他能夠幫助我——他卻沒有這種可能,叫我去考普通文官考試,又沒有考上,結果,是挑選一個既不要學費又有“出身”的外交部立俄文專修館去進。這樣,我就開始學俄文了(1917夏),當時並不知道我國已經革命,也不知道俄國文學的偉大意義,不過當作將來謀一碗飯吃的本事罷了。
1918年開始看了許多新雜誌,思想上似乎有相當的進展,新的人生觀正在形成。可是,根據我的性格,所形成的與其說是革命思想,無寧說是厭世主義的理智化,所以最早我同鄭振鐸、瞿世英、耿濟之幾個朋友組織《新社會》雜誌的時候,我是一個近於托爾斯泰派的無政府主義者,而且,根本上我不是一個“政治動物”。五四運動期間,隻有極短期的政治活動,不久,因為已經能夠查著字典看俄國文學名著,我的注意力就大部分放在文藝方麵了,對於政治上的各種主義,都不過略略“涉獵”求得一些現代常識,並沒有興趣去詳細研究。然而可以說,這時就開始“曆史的誤會”了:事情是這樣的——五四運動一開始,我就當了俄文專修館的總代表之一,當時的一些同學裏,誰也不願意幹,結果,我得做這一學校的“政治領袖”,我得組織同學群眾去參加當時的政治運動。不久,李大釗、張崧年他們發起馬克思主義研究會(或是“俄羅斯研究會”罷?),我也因為讀了俄文的倍倍爾的《婦女與社會》的某幾段,對於社會——尤其是社會主義的最終理想發生了好奇心和研究的興趣,所以也加入了。這時候大概是1919年底1920年初,學生運動正在轉變和分化,學生會的工作也沒有以前那麼熱烈了。我就多讀了一些書。
最後,有了機會到俄國去了——北京《晨報》要派通信記者到莫斯科去,來找我。我想,看一看那“新國家”尤其是借此機會把俄國文學好好研究一下,的確是一件最愜意的事,於是就動身去(1920年8月)。
最初,的確吃了幾個月黑麵包,餓了好些時候,後來俄國國內戰爭停止,新經濟政策實行,生活也就寬裕了些。我在這幾個月內,請了私人教授,研究俄文、俄國史、俄國文學史。同時,為著應付《晨報》的通信,也很用心看俄國共產黨的報紙、文件,調查一些革命事跡,我當時對於共產主義隻有同情和相當的了解,並沒有想到要加入共產黨,更沒有心思要自己來做中國共產黨的“創始人”,因為那時候,我誤會著加入了黨就不能專修文學——學文學仿佛就是不革命的觀念,在當時已經通行了。
可是,在當時的莫斯科,除我以外,一個俄文翻譯都找不到。因此,東方大學開辦中國班的時候(1921年秋),我就當了東大的翻譯和助教;因為職務的關係對馬克思主義的理論書籍不得不研究些,而文藝反而看得少了,不久(1922年底),陳獨秀代表中國共產黨到莫斯科(那時我已經是共產黨員,還是張太雷介紹我進黨的),我就當他的翻譯。獨秀回國的時候,他要我回來工作,我就同了他回到北京。於右任、鄧中夏等創辦“上海大學”的時候,我正在上海,這是1923年夏天,他們請我當上大的教務長兼社會學係主任。那時,我在黨內隻兼著一點宣傳工作,編輯《新青年》。
上大初期,我還有餘暇研究一些文藝問題,到了國民黨改組,我來往上海廣州之間,當翻譯,參加一些國民黨工作(例如上海的國民黨中央執行部的委員等),而1925年1月共產黨第四次全國代表大會,又選舉了我的中央委員,這時候就簡直完全隻能做政治工作了,我的肺病又不時發作,更沒有可能從事於我所愛好的文藝。雖然我當時對政治問題還有相當的興趣,可是有時也會懷念著文藝而“悵然若失”的。
武漢時代的前夜(1927年初),我正從重病之中脫險,將近病好的時候,陳獨秀、彭述之等的政治主張,逐漸暴露機會主義的實質,一般黨員對他們失掉信仰。在中國共產黨第五次大會上(1927年四五(月)間),獨秀雖然仍舊被選,但是對於黨的領導已經不大行了。武漢的國共分裂之後,獨秀就退出中央,那時候沒有別人主持,就輪到我主持中央政治局。其實,我雖然在1926年年底及1927年年初就發表了一些議論反對彭述之,隨後不得不反對陳獨秀,可是,我根本上不願意自己來代替他們——至少是獨秀。我確是一種調和派的見解,當時想望著獨秀能夠糾正他的錯誤觀念不聽述之的理論。等到實逼處此,要我“取獨秀而代之”,我一開始就覺得非常之“不合適”,但是,又沒有什麼別的辦法。這樣我擔負了直接的政治領導有一年光景(1927年7月到1928年5月)。這期間發生了南昌暴動、廣州暴動,以及最早的秋收暴動。當時,我的領導在方式上同獨秀時代不同了,獨秀是事無大小都參加和主持的,我卻因為對組織尤其是軍事非常不明了也毫無興趣,所以隻發表一般的政治主張,其餘調遣人員和實行的具體計劃等就完全聽組織部軍事部去辦,那時自己就感覺到空談的無聊,但是,一轉念要退出領導地位,又感得好像是拆台。這樣,勉強著自己度過了這一時期。
1928年6月間共產黨開第六次大會的時候,許多同誌反對我,也有許多同誌讚成我。我的進退成為黨的政治主張的聯帶問題。所以,我雖然屢次想說:“你們饒了我罷,我實在沒有興趣和能力負擔這個領導工作。”但是,終於沒有說出口。當時形格勢禁,舊幹部中沒有別人,新幹部起來領導的形勢還沒有成熟,我隻得仍舊擔著這個名義。可是,事實上六大之後,中國共產黨的直接領導者是李立三和向忠發等等,因為他們在國內主持實際工作,而我隻在莫斯科當代表當了兩年。直到立三的政治路線走上了錯誤的道路,我回到上海開三中全會(1930年9月底),我更覺得自己的政治能力確實非常薄弱,竟辨別不出立三的錯誤程度。結果,中央不得不再召集會議——就是四中全會,來開除立三的中央委員,我的政治局委員,新幹部起來接替了政治上的最高領導。我當時覺得鬆了一口氣,從1925年到1931年初,整整五年我居然當了中國共產黨領袖之一,最後三年甚至仿佛是最主要的領袖(不過並沒有像外間所傳說的“總書記”的名義)。
我自己忖度著,像我這樣性格、才能、學識,當中國共產黨的領袖確實是一個“曆史的誤會”。我本隻是一個半吊子的“文人”而已,直到最後還是“文人結(積)習未除”的。對於政治,從1927年起就逐漸減少興趣,到最近一年——在瑞金的一年,實在完全沒有興趣了。工作中是“但求無過”的態度,全國的政治形勢實在懶問得。一方麵固然是身體衰弱精力短少而表現的十二分疲勞的狀態,別方麵也是十幾年為著“顧全大局”勉強負擔一時的政治翻譯,政治工作,而一直拖延下來,實在違反我的興趣和性情的結果,這真是十幾年的一場誤會,一場噩夢。
我寫這些話,決不是要脫卸什麼責任——客觀上我對共產黨或是國民黨的“黨國”應當負什麼責任,我決不推托,也決不能用我主觀上的情緒來加以原諒或者減輕。我不過想把我的真情,在死之前,說出來罷了。總之,我其實是一個很平凡的文人,竟虛負了某某黨的領袖的聲名十來年,這不是“曆史的誤會”,是什麼呢?
脆弱的二元人物
一隻羸弱的馬拖著幾千斤的輜重車,走上了險峻的山坡,一步步的往上爬,要往後退是不可能,要再往前去是實在不能勝任了。我在負責政治領導的時期,就是這樣的一種感覺。欲罷不能的疲勞使我永久感覺一種不可形容的重厭(壓)。精神上政治上的倦怠,使我渴望“甜密(蜜)的”休息,以致於腦經麻木停止一切種種思想。1931年1月的共產黨四中全會開除了我的政治局委員之後,我的精神狀態的確是“心中空無所有”的情形,直到現在還是如此。
我不過剛滿36歲(雖然照陰曆的習慣算我今年是38歲),但是自己覺得已經非常的衰憊,絲毫青年壯年的興趣都沒有了。不但一般的政治問題懶得去思索,就是一切娛樂甚至風景都是漠不相關的了。本來我從1919年就得了吐血病,一直沒有好好醫治的機會,肺結核的發展曾經在1926年走到最危險的階段,那年幸而勉強醫好了,可是立即趕到武漢去,立即又是半年最忙碌緊張的工作。雖然現在肺癆的最危險期逃過了,而身體根本弄壞了,虛弱得簡直是一個廢人。從1920年直到1931年初,整整十年——除卻躺在床上不能行動神智昏瞀的幾天以外——我的腦經從沒有得到休息的日子。在負責時期,神經的緊張自然是很厲害的,往往十天八天連續的不安眠,為著寫一篇政治論文或者報告。這繼續十幾年的不休息,也許是我精神疲勞和十分厲害的神經衰弱的原因。然而究竟我離得衰老時期還很遠,這十幾年的辛勞,確實算起來,也不能說怎麼了不得,而我竟(成)了頹喪殘廢的廢人。我是多麼脆弱、多麼不禁磨煉啊!
或者,這不僅是身體本來不強壯,所謂“先天不足”的原因罷。
我雖然到了十三四歲的時候就很貧苦了;可是我的家庭世代是所謂“衣租食稅”的紳士階級,世代讀書,也世代做官。我五六歲的時候,我的叔祖瞿睿韶還在湖北布政司使任上,他死的時候正署理了湖北巡撫。因此我家的田地房屋雖然在幾十年前就已經完全賣盡,而我小的時候,卻靠著叔祖伯父的官俸過了好幾年十足的少爺生活。紳士的體麵“必須”繼續維持。我母親寧可自殺而求得我們兄弟繼續讀書的可能;而且我母親因為窮而自殺的時候,家裏往往沒有米煮飯的時候,我們還用著一個仆婦(積欠了她幾個月的工資到現在還沒有還清),我們從沒有親手洗過衣服,燒過一次飯。
直到那樣的時候,為著要穿長衫,在母親死後,還剩下40多元的裁縫債,要用殘餘的木器去抵賬。我的紳士意識——就算是深深潛伏著表麵不容易覺察罷——其實是始終沒脫掉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