唉!涵!就在那夜,你對我表明白你的心曲,我本是怯弱的人,我雖然恐懼著可怕的命運,但我無力拒絕你的愛意!
從雷峰塔下歸來,一直四年間,我們是度著悲慘的戀念的生活。四年後,我們勝利了!一切的障礙,都在我們手裏粉碎了。我們又在四月間來到這裏,而且我們還是住在那所旅館裏,還是在黃昏的時候,到雷峰塔下,涵!我們那時是毫無所拘束了。我們任情的擁抱,任意的握手,我們多麼驕傲……
但是涵!又過了一年,雷峰塔倒了,我們不是很淒然的惋惜嗎?不過我絕不曾想到,就在這一年十月裏你拋下一切走了,永遠的走了!再不想回來了!嗬!涵!我從前惋惜雷峰塔的倒塌,現在,嗬!現在,我感謝雷峰塔的倒塌,因為它的倒塌,可以撲滅我們的殘痕!
涵!今年十月就到了。你離開人間已經三年了!人間漸漸使你淡忘了嗎?唉!父親年紀老了!每次來信都提起你,你們到底是什麼因果?而我和你確是前生的冤孽呢!
涵!去年你的二周年紀念時,我本想為你設祭,但是我住在學校裏,什麼都不完全,我記得我隻作了一篇祭文,向空焚化了。你到底有靈感沒有?我總癡想你,給我托一個清清楚楚的夢,但是哪有?!
隻有一次,我是夢見你來了,但是你為甚那麼冷淡?果然是緣盡了嗎?涵!你拋得下走了,大約也再不戀著什麼!不過你總忘不了雷峰塔下的痕跡吧!
涵!人間是更悲慘了!你走後一切都變更了。家裏呢:也是樹倒猢猻散,父親的生意失敗了!兩個兄弟都在外洋飄蕩,家裏隻剩母親和小弟弟,也都搬到鄉下去住,父親忍著傷悲,仍在洋口奔忙,籌還拖欠的債,涵!這都是你臨死而不放心的事情,但是現在我都告訴了你,你也有點眷戀嗎?
我!大約你是放心的,一直紮掙著呢,涵!雷峰塔已經倒塌了,我們的離合也都應驗了。——今年是你死後的三周年——我就把這斷藕的殘絲,敬獻你在天之靈吧!
我似乎看見你了
廬隱
異雲,親愛的!
在星期四一天之內,我收到你三封信,我把每一封看過之後,呆呆地坐在寂靜的屋裏,我遙望著對麵的沙發。嗬,異雲,我似乎看見你了!你神秘而含情的眼,充滿天真熱情的唇,都逼真地在我心眼裏跳動,這時候,我極想捉住這一切,但當我立起身來,我才知道這完全是我心裏的幻覺。唉,異雲,親愛的!我們真是不能分離呢!
我來到世界上什麼樣的把戲也都嚐過了。從來沒有一個了解我的靈魂的人,現在我在無意中遇到你,我們第一次見麵,就是基於心靈的認識。異雲,你想我是怎樣欣幸?我常常為了你的了解我而歡喜到流淚,真的,異雲,我常常想天使我認識你,一定是叫你來補償我此前所受的坎坷。
最初我是世故太深了,不敢自沉於陶醉中,但現在我知道我自己的錯誤,我真太傻!此後我願將整個身心交付你,希望你為了我增加生命的勇氣,同時我因為你也敢大膽創造一個新的世界了。
悲觀雖是我的根性,但是環境也很有關係,現在以及將來我願我能擴大悲觀的範圍,為一切不幸者同情,而對於我自己的生活力求充實與美滿。
從前我總覺得我是命運手中的泥,現在我知道錯了。我要為了你純潔的愛,用大無畏的精神自造命運。唉,異雲!你所賜與我的真不能以量計了。
我常常想到你——尤其是你靈魂的脆弱最易受傷——使我不放心!我希望你此後將一切的苦惱都向我麵前傾吐,我願意替你分擔,如果碰到難受的時候,你就飛到我麵前來吧。親愛的,我願為你而好好的作人,自然我也願為你犧牲一切,隻要我們倆能夠互相慰藉互相幫助,走完這一條艱辛的人生旅程,別的阻礙應當合力摧毀它。異雲,我自然知道而且相信你也是絕對同情的。
你學校的功課很忙,希望你不要使你的靈魂接受其他的負擔,好好注意你的身體。至於我呢?近來已絕對不想摧殘自己了,從前我覺得沒有前途,所以希望早些結束,現在我是正在努力創造新生命,我又怎能不好好保養?愛人,請你放心罷。
無聊的朋友我也不願常和他們鬼混,而且我的事情也不少,同時還要努力創作,所以以後我也極力避免無謂的應酬。異雲,望你相信我,隻要你所勸告我的話,我一定聽從——因為你是愛我的。
詩人來信說些什麼?星期六三點鍾以後我準在家等你。親愛的,我盼望今夜能在夢中見到你,並且盼望是一個美妙的熱烈的夢呢!再談吧,祝你
高興,我的愛人!
冷鷗
1928——1930年
悼王善瑾君
朱自清
我與王善瑾君相處確隻一年,但知道他是一個勤苦好學而又具有正確判斷力的人。
他現在死了!他的朋友告訴我他的死信的時候,真使我失驚:這樣一個有為的青年,竟這樣草草完了他的一生!生死的道理,真是參不透的麼?
但他的病來得這樣快,隻腹痛了兩日,一切便都完了!他死在江蘇阜寧縣城;他家在離城很遠的鄉下。沒有和家人見一麵,他便撒了手。阜寧是個偏辟的地方,隻有幾個不中用的醫生。他的病,沒有人知道名字;他便這樣糊裏糊塗地死了。
他家本可勉強過活;但他一讀書,便不得不負債了。他獨自掙紮著,好容易才得到大學待了一年。他實在不能支持下去了,隻得忍了心休學,想做點事,積些錢,過一年再來;他自己和我們,誰會想到他永遠不能再來呢?
但若仍在清華,而不去辦那一身兼編輯、校對、發行的報紙,或許不會有這樣的病吧?就有,也不至於不可救吧?他在清華病過兩三個月,後來似乎好了。這回或是複發的舊病,或是襲來的新病,無論如何,他若不在那樣偏辟的地方,我們的希望總要多些。
他這幾年的日子真不好過。他家因他受累,他不能不時時感到自己的責任;一麵還得為自己張羅著。而家鄉的腐敗情形,他也十二分關心。他曾經使得紳士們不安;他們恨他,直到現在。
這種種引導他到死路上去,病或者隻是一個最近的原因吧?我說生死的道理是參不透的,但他的生死卻又似乎有些參得透的;所以更覺著可惜了。
他死後,他的朋友們告訴我他的一切;但他並不曾告訴過我什麼,雖然我們是一個中學校裏的先後同學。這見得他是能謹慎能忍耐的人,值得我們想念的。
1928年3月11日
永在的溫情
鄭振鐸
——紀念魯迅先生
10月19日下午5點鍾,我在一家編譯所一位朋友的桌上,偶然拿起了一份剛送來的Euening Post,被這樣的一個標題:“中國的高爾基今晨5時去世,驚駭得一跳。連忙讀了下來,這驚駭變成了事實:果然是魯迅先生去世了!
這消息像閃雷似的,當頭打了下來,呆坐在那裏不言不動。
誰想得到這可怕的噩耗竟這樣的突然的來呢?
魯迅先生病得很久了,間歇的發著熱,但熱度並不甚高。一年以來,始終不曾好好的恢複過,但也從不曾好好的休息過。半年以來,情形尤顯得不好。纏綿在病榻上者總有三四個月,朋友們都勸他轉地療養,他自己也有此意。前一個月,聽說他要到日本去。但茅盾告訴我,“雙十節”那一天還遇見他在Isis看Dobro Vsky;中國木刻畫展覽會,他也曾去參觀。總以為他是漸漸的複原了,能夠出來走走了。誰又想得到這可怕的噩耗竟這樣突然的來呢?
剛在前幾天,他還有信給我,說起一部書出版的事;還附帶的說,想早日看見《十竹齋箋譜》的刻成。我還沒有來得及寫回信。誰想得到這可怕的噩耗竟這樣的突然的來呢?
我一夜不曾好好的安心的睡。
第二天趕到萬國殯儀館,站在他遺像的麵前,久久的走不開。再一看,他的遺體正在像下,在鮮花的包圍裏,麵貌還是那麼清瘦而帶些嚴肅,但雙眼卻永遠的閉上了!
我要哭出來,大聲的哭,但我那時竟流不出眼淚,淚水為悲戚所灼幹了。我站在那裏,久久走不開。我不相信,他竟是那樣突然的便離我們而遠遠的向不可知的所在而去了。
但他的友誼的溫情卻是永在的,永在我的心上——也永在他的一切友人的心上,我相信。
初和他見麵時,總以為他是嚴肅的、冷酷的。他的瘦削的臉上,輕易不見笑容。他的談吐遲緩而有力,漸漸的談下去,在那裏麵,你便可以發現其可愛的真摯、熱情的鼓勵與親切的友誼。他雖不笑,他的話卻能引你笑。和他的兄弟啟明先生一樣,他是最可談、最能談的朋友,你可以坐在他客廳裏,他那間書室兼臥室裏,坐上半天,不覺得一點拘束、一點不舒服。什麼話都談,但他的話頭卻總是那麼有力。他的見解往往總是那麼正確。你有什麼懷疑、不安,出於他的幾句話也許便可以解決你的問題,鼓起你的勇氣。
失去了這樣的一位溫情的朋友,就個人講,將是怎樣的一個損失呢?
他最勤於寫作,也最鼓勵人寫作。他會不憚煩的幾天幾夜的在替一位不認識的青年,或一位不深交的朋友,改削創作,校正譯稿,其仔細和小心遠過於一位私塾的教師。
他曾和我談起一件事:有一位不相識的青年寄一篇稿子來請求他改,他仔仔細細的改了寄回去。那青年卻寫信來罵他一頓,說被改塗得太多了。第二次又寄一篇稿子來,他又替他改了寄回去,這一次的回信,卻責備他改得太少。
“現在做事真難極了!”他慨歎的說道。對於人的不易對付和做事之難,他這幾年來時時的深切的感到。
但他並不灰心。仍然的在做著吃力不討好的改削創作,校正譯稿的事,掙紮著病軀,深夜裏,仔仔細細的為不相識的青年或不深交的朋友在工作。