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朽感
威廉·赫茲裏特
其實,一個人從一出生開始就不可避免有一死,而這種變化看來就好像是一個寓言。變化尚未開始之前,不把它看作幻想還能當成什麼呢?有些事情已經過去很久了,有些地點和人物我們從前見過,如今它已經消失在模糊中,我們不知道,這些事發生時,自己大腦是處於昏睡還是清醒。這些事宛如人生中的夢境,記憶麵前的一層薄霧、一縷清煙。我們想要更清楚地回憶時,它們卻似乎試圖躲開我們的注意。所以,十分自然,我們要回顧的是那段寒酸的往事。
對於某些事,我們卻能記憶猶新,仿佛是昨天剛發生的——它們那樣生動逼真,以至於成為了我們生命中的永存。因此,無論我們的印象可以追溯多遠,我們發覺其他事物仍然要古老些(青年時期,歲月是成倍增加的)。我們讀過的那些環境描寫,我們時代以前的那些人物,普裏阿摩斯和特洛伊戰爭,即使在當地,已是老人的涅斯托爾仍高興地常和別人談起自己的青年時代,盡管他講到的那些英雄早已不在人世,但在他的講述中我們仿佛可以看見這麼一長串相關的事物,好像它們可以起死回生。於是我們就不由自主地相信這段不確定的生存期限屬於我們自己,我們為此也就不感到什麼奇怪的了。彼得博羅大教堂有一座蘇格蘭女王瑪麗的紀念碑,我以前常去觀看,一邊看,一邊想像當時的各種事件和此後所發生的種種事情。如果說這許多感情和想像都可以集中出現在轉瞬之間的話,那麼人的整個一生還有什麼不能被包容進去呢?
我們已經走完了過去,我們期待著未來——這就是回歸自然。此外,在我們早年的印象裏,有一部分經過非常精細的加工後,看來準會被長期保存下去,它們的甜美和純潔既不能被增加,也不能被奪走——春天最初的氣息。
浸滿露水的風信子、黃昏時的微光、暴風雨後的彩虹——隻要我們還能享受到這些,就證明我們一定還年輕。這是誰也無法改變的事實。真理、友誼、愛情、書籍能夠抵禦時間的侵蝕,我們活著的時候隻要擁有這些就可以永不衰老。我們一門心思全用在自己所熱愛的事情上,所以,我們充滿了新的希望,於是,我的心神出竅,失去知覺,永遠不朽了。
我們不明白內心裏某些感情怎麼竟會衰頹而變冷。所以,為了保持住它們青春時期最初的光輝和力量,生命的火焰就必須如往常一樣燃燒,或者毋寧說,這些感情就是燃料,能夠供應神聖燈火點燃“愛的摧魂之光”,讓金色彩雲環繞在我們頭頂上!
人生
勞倫斯
人出現於世界的開端與末日之間。人既不是創世者也不是被創者。但他是創造的核心。一方麵,他擁有產生一切創造物的根本未知數。另一方麵,他又擁有整個已創造的宇宙,甚至擁有那個有極限的精神世界。但在兩者之間,人是十分獨特的。人就是最完美的創造本身。人出生於嘈雜、不完美和未修飾的狀態下,是個嬰兒、幼孩,一個既不成熟又未定型的產物。他生來的目的是要變得完美,以致最後臻於完善,成為純潔而不能緩解的生靈,就像白天和晝夜之間的星星,披露著另一個世界,一個沒有起源亦沒有末日的世界。那兒的創造物純乎其純,完美得超過造物主,勝過任何已創造出來的物質。生超越生,死超越死,生死交融,又超越生死。
人一旦進入自我,便超越了生,超越了死。兩者都達到完美的地步。這時候,他便能聽懂鳥的歌唱,蛇的靜寂。
然而,人不能創造自己,也不能達到被創造物的頂峰。他始終徘徊於原處,直至能進入另一個完美的世界;但他不是不能創造自己,也無法達到被創之物完美的恒止狀態。為什麼非要達到不可呢?他不是已經超越了創造和被創造的狀態嗎?
人處於開端和末日之間,創世者和被創造者之間;人介於這個世界和另一個世界之中途,既兼而有之,又超越各自。
人一直在倒退,像是有一隻無形的手在往後拉。他無論何時都不可能創造自己。他隻能委身於創世主,屈從於創造一切的根本未知數。每時每刻,我們都像一種均衡的火焰從這個根本的未知數中釋放出來。我們不能自我容納,也不能自我完成,我們都從未知中不斷地衍生出來。
這就是我們人類的最高真理。我們的一切知識都基於這個根本的真理。我們是從基本的未知中衍生出來的。看我的手和腳:在被創造的宇宙中,我就隻有這些肢體。但誰能看見我的內核,我的源泉,我從原始創造力中脫穎出來的內核和源泉?然而,每時每刻我在我心靈的燭芯上燃燒,純潔而超然,就像那在蠟燭上閃耀的火苗,均衡而穩健,猶如肉體被點燃,燃燒於初始未知的冥冥黑暗與來世最後的黑暗之間。其間,便是被創造和完成的一切物質。
我們像火焰一樣,在開端的黑暗和末日的黑暗之間閃耀。我們從未知中來,終又歸入未知。但是,對我們來說,開端與結束完全是不同的,二者不能互相替代。
我們的任務就是在兩種未知之間如純火一般地燃燒。我們命中注定要在完美的世界,即純創造的世界裏得到滿足。我們必須在完美的另一個超驗的世界裏誕生,在生與死的結合中達到盡善盡美。
我的臉上長著一雙不能視物的眼睛,當我轉過臉時,猶如一個瞎子把臉朝向太陽,我把臉朝向未知——起源的未知。就像一個盲人抬頭仰望太陽,我感到從創造源中冒出的一股甘甜,流入我的心田。眼不能見,永遠瞎著,但卻能感知。我接受了這件禮物。我知道,我是具有創造力的未知的入口處,就像一顆在不知不覺中接受陽光並在陽光下成長的種子。我敞開心扉,迎來偉大的原始創造力的無形溫暖,開始旅行自己的義務和完成自己的責任。
這便是人生的法則。我們永遠不會知道什麼是起源,永遠不會知道我們怎樣才具有目前的形狀和存在。但我們可能知道那生動的未知,讓我們感受到的未知是怎樣通過精神和肉體的通道進入我們體內的。是誰?我們半夜聽見在門外的是什麼?誰敲門了?誰又敲了一下?誰打開了那令人痛苦的大門?
然後,注意,在我們體內出現了新的東西,我們眨眨眼睛,卻看不見。我們高舉以往理喻之燈,用我們已有的知識之光照亮了這個陌生人。然後,我們終於接受了這個陌生人,讓他成為我們當中一員。
人生就是如此。我們怎麼會成為新人?我們怎麼會變化、發展?這種新意和未來的存在又是從何處進入我們體內的?我們身上增添了些什麼新成份,它又是怎樣努力才來到這裏?
從未知中,從一切創造的產生地——根本的未知那兒來了一位客人。是我們叫它來的嗎?召喚過這新的存在嗎?我們命令過要重新創造自己,以達到新的完美嗎?沒有,沒有。那命令不是我們下的。忘了嗎?我們是永遠不可能創造自己的。但是,從那未知,從那外部世界的冥冥黑暗,這陌生而新奇的人物跨過我們的門檻,在我們身上安頓下來。它不來自我們自身,而來自外部世界的未知。
這就是人存在的第一個偉大的真理。我們是怎麼來到這個世界上的?不是靠我們自己。誰能說,我將從我那裏帶來新的我。不是我自己,而是那在我體內有通道的未知。
那麼,未知又是怎麼進入我的呢?未知所以能進入,就因為在我活著時,我從來不封閉自己,從不把自己孤立起來。我隻不過是通過創造的輝煌轉換,把一種未知傳導為另一種未知的火焰。我隻不過是通過完美存在的變形,把我起源的未知傳遞給我末日的未知罷了。那麼,起源的未知和末日的未知又是什麼呢?這我說不出來,我隻知道,當我完整體現這兩個未知時,它們便融為一體,達到極點——一種完美解釋的玫瑰。
我起源的未知是通過精神進入我身的。起先,我的精神忐忑不安,坐臥不寧。深更半夜時,它聽到了從遠處傳來的腳步聲。誰來了?嗬,讓新來者進來吧!讓他進來吧!在精神方麵,我一直很孤獨,沒有活力。我等待新來者。我的精神卻悲傷得要命,十分懼怕新來的那個人。但同時,也有一種緊張的期待。我期待一次訪問,一個新來者。因為,我很自負、孤獨、乏味嗬!然而,我的精神仍然很警覺,十分微妙地盼望著,等待新來者的訪問。事情總會發生,陌生人總會來的。
我屏氣細聽著,在我的精神裏細細地聽著。雜亂的聲音從未知那邊傳過來。能肯定那一定是腳步聲嗎?我匆忙打開門。啊哈,門外沒有人。我必須耐心地等待,一直等到那個陌生人。一切都由不得我,一切都不會自己發生。想到此,我抑製住自己的不耐煩,學著去等待,去觀察。
終於,在我渴望和困乏之時,門開了,門口站著那個陌生人。啊,到底來了!啊,多快活!我身上有了新的創造,啊,多美啊!啊,快樂中的快樂!我從未知中產生,又增加了新的未知。我心裏充滿了快樂和力量的源泉。我成了存在的一種新的成就,創造的一種新的滿足,一種新的玫瑰,地球上新的天堂。
這就是我們誕生的全過程,除此之外,不可能再有另外一種程序。我的靈魂必須有耐心,去忍耐,去等待。最重要的,我必須在靈魂中說:我在等待未知,因為我不能利用自己的任何東西。我等待未知,從未知中將產生我新的開端。不是為了我自己,而是為了我那不可戰勝的信念,我的等待。我就像森林邊上的一座小房子。從森林的未知的黑暗之中,在起源的永恒的黑夜裏,那創造的幽靈正悄悄地朝我走來。我必須保持自己窗前的光閃閃發亮,否則那精靈又怎麼看得見我的屋子?如果我的屋子處在睡眠或黑暗中,天使便會從房子邊上走過。最主要的,我不能害怕,必須觀察和等待。就像一個尋找太陽的盲人,我必須抬起頭,麵對太空未知的黑暗,等待太陽光照耀在我的身上。這是創造性勇氣的問題。如果我蹲伏在一堆煤火前麵,那將毫無用處,如此我絕不會通過。
一旦新事物從源泉中進入我的精神,我就會高興起來。沒有人,沒有什麼東西能讓我再度陷入痛苦。因為我注定將獲得新的滿足,我因為一種新的、剛剛出現的完善而變得更豐富。如今,我不再無精打采地在門口徘徊,尋找材料來拚湊我的生命。配額已經在我體內了,我可以開始了。滿足的玫瑰已經在我的心裏紮根並且成長,它最終將在絕對的天空中放射出奇異的光輝。隻要它在我體內孕育,一切艱辛都是快樂。如果我已在那看不見的創造的玫瑰裏發芽,那麼,陣痛、生育對我又算得了什麼?那不過是一陣陣新奇的歡樂。我的心隻會像星星一樣,永遠快樂無比。我的心是一顆生動的、顫抖的星星,它終將慢慢地煽起火焰,獲得創造,產生玫瑰中的玫瑰。
我將去往何處,將自己依托於誰?依托未知——那神聖之靈。我等待開端的到來,等待那偉大而富有創造力的未知來注意我,通知我。這就是我的快樂,我的欣慰。同時,我將再度尋找末日的未知,那會將我納入終端的黑暗。
我害怕那朝我走來、富有創造力的陌生的未知,但隻是以一種痛苦和無言的快樂而害怕。我怕那死神無形的黑手把我拖進黑暗,一朵朵地摘取我生命之樹上的花朵,使之進入我來世的未知之中,但隻是以一種報複和奇特的滿足而害怕。因為這是我最後的滿足,一朵朵地被摘取,一生都是如此,直至最終納入未知的終端——我的末日。
終點站
羅勃特·海斯丁
有好多美麗的田園風光深藏在我們的潛意識裏,我們仿佛看到自己在一片廣闊陸地上,坐著火車長途旅行。而窗外,那些令我們陶醉的過往感覺,像是高速公路上的汽車、小孩在十字路口上玩耍、牛羊在遠方山丘上吃草、大樹頂端呈放射狀的山嵐、一排排玉米和麥田組成的波浪、平原和山穀、山脈和連綿不斷的山丘、城市的天空以及鄉村的剪影。
但是在我們腦海裏幾乎都有個終點站。在某一天的某個時候,我們都會到達那裏,那裏會有樂隊演奏音樂,旗幟飄揚;而當我們到達時,許多美夢都將成真,而我們破碎的生活將會像拚圖一樣被完整拚合。為什麼總是有一步之遙呢?那些閑逛的時間裏,我們都在做什麼呢?——等待、等待、等待到達終點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