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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部分

家書

瞿秋白

前幾天我得著北京來信,—是胞弟的手筆,還是今年三月間發的,音問梗塞直到現在方來。他寫著中國家庭裏都還“好”。唉!我讀這封信,又有何等感想!一家骨肉,同過一生活,共患難艱辛,然而不得不離別,離別之情反使他的友誼深愛更沉入心淵,感切肺腑。況且我已經有六個月不得故鄉隻字。於今也和“久待的期望一旦滿足”相似,令人感動涕泣,熱淚沾襟了。

然而,……雖則是如杜少陵所言“家書抵萬金”,這一封信,真可寶貴;他始終又引起我另一方麵的愁感,暗示我,令我回想舊時未決的問題;故夢重溫未免傷懷嗬。問題,問題!好幾年前就縈繞我的腦際:為什麼要“家”?我的“家”為了什麼而存在的?——他早已失去一切必要的形式,僅存一精神上的係連罷了!

唉!他寫著“家裏好”。這句話有什麼意思?明白,明白,你或者是不願意徒亂我心意罷了?我可知道。我全都知道:你們在家,仍舊是像幾年前,——那時我們家庭的形式還勉強保存著,——那種困苦的景況嗬。

我不能信,我真不能信……

中國曾有所謂“士”的階級,和歐洲的智識階級相仿佛而意義大不相同。在過去時代,中國的“士”在社會上享有特權,實是孔教徒的階級,所謂“治人之君子”,純粹是智力的工作者,絕對不能為體力勞動,“手無縛雞之力”的讀書人。現在呢,因為中國新生資產階級,加以外國資本的剝削,士的階級,受此影響,不但物質生活上就是精神生活上也特顯破產狀況。士的階級就在從前,也並沒正式的享經濟特權,他能剝削平民僅隻因為他是治人之君子,是官吏;現在呢,小官僚已半文不值了,剝削方法換了,不做野蠻的強盜(督軍),就得做文明的猾賊(洋行買辦);士的階級已非“官吏”所能消納,迫而走入雇傭勞動隊裏;那以前一些社會特權(尊榮)的副產物——經濟地位,就此消失。並且,因孔教之衰落,士的階級並社會的事業也都消失,自己漸漸的破壞中國式的上等社會之禮俗,同時為新生的歐化的資產階級所擠,已入於舊時代“古物陳列館”中。士的階級於現今已成社會中曆史的遺物了。

我的家庭,就是士的階級,他也自然和大家均攤可憐的命運而絕對的破產了。

我的母親為窮所驅,出此宇宙。隻有他的慈愛,永永留在我心靈中,——是他給我的唯一遺產。父親一生經過萬千痛苦,而今因“不合時宜”,在外省當一小學教員,亦不能和自己的子女團聚。兄弟姊妹呢,有的在南,有的在北,勞燕分飛,寄人籬下,——我又隻身來此“餓鄉”。這就是我的家庭。這就是所謂“家裏還好”!

問題,問題!永不能解決的,假使我始終是“不會”生活,——不會做盜賊。況且這是共同的命運,讓他如此,又怎麼樣呢?

總有那一天,所有的“士”無產階級化了,那時我們做我們所能做的!總有那一天嗬……

11月26日。

董二嫂

石評梅

夏天一個黃昏,我和父親坐在葡萄架下看報,母親在房裏做花糕;嫂嫂那時病在床上。我們四周圍的空氣非常靜寂,晚風吹著鬢角,許多散發飄揚到我臉上,令我沉醉在這穆靜慈愛的環境中,像飲著醇醴一樣。

這時忽然送來一陣慘呼哀泣的聲音!我一怔,渾身的細胞纖維都緊張起來,我擲下報陡然的由竹椅上站起,父親也放下報望著我,我們都屏聲靜氣的聽著!這時這慘呼聲更真切了,還夾著許多人聲罵聲重物落在人身上的打擊聲!母親由房裏走出,挽著袖張著兩隻麵粉手,也站在台階上靜聽!

這聲音似乎就在隔牆。張媽由後院嫂嫂房裏走出;看見我們都在院裏,她驚惶地說:“董二嫂又挨打了,我去瞧瞧怎麼回事?”

張媽走後,我們都莫有說話;母親低了頭弄她的麵手,父親依然看著報,我一聲不響的站在葡萄架下。哀泣聲,打擊聲,嘈雜聲依然在這靜寂空氣中蕩漾。我想著人和人中間的感情,到底用什麼維係著?人和人中間的怨仇,到底用什麼糾結著?我解答不了這問題,跑到母親麵前去問她:“媽媽!她是誰?常常這樣鬧嗎?”

“這些事情不希奇,珠,你整天在學校裏生活,自然看不慣:其實家庭裏的罪惡,像這樣的多著呢。她是給咱挑水的董二的媳婦,她婆婆是著名的狠毒人,誰都惹不起她;耍牌輸了回來,就要找媳婦的氣生。董二又是一個糊塗人;聽上他娘的話就拚命的打媳婦!隔不了十幾天,就要鬧一場;將來還不曉的弄什麼禍事。”

母親說著走進房裏去了。我跑到後院嫂嫂房裏,剛上台階我就喊她,她很細微的答應了我一聲!我揭起帳子坐在床沿,握住她手問她:“嫂嫂!你聽見莫有?那麵打入!媽媽說是董二的媳婦。”

“珠妹!你整天講婦女問題,婦女解放,你能拯救一下這可憐被人踐踏毒打的女子嗎?”

她說完望著我微笑!我渾身戰栗了!慚愧我不能向她們這般人釋敘我高深的哲理,我又怎能有力拯救這些可憐的女同胞!我低下頭想了半天,我問嫂嫂:“她這位婆婆,我們能說進話吉嗎?假使能時,我想請她來我家,我勸勸她;或者她會知道改悔!”

“不行,我們剛從省城回來,媽媽看不過;有一次叫張媽請她婆婆過來,勸導她;當時她一點都不承認她虐待姐婦,她反說了許多董二媳婦的壞話。過後她和媳婦生氣時,嘴裏總要把我家提到裏邊,說媽媽給她媳婦支硬腰,合謀的要逼死她;妹!這樣無智識的人,你不能理喻的;將來有什麼事或者還要賴人,所以旁人絕對不能幹涉他們家庭內的事!咳!那個小姐婦,前幾天還在舅母家洗了幾天衣裳,怪可人的模樣兒,曉的她為什麼這般簿命逢見母夜叉?”

張媽回來了。氣的臉都青了,喘著氣給我斟了一杯茶,我看見她這樣忍不住笑了!嫂嫂笑著望她說:“張媽!何必氣的這樣,你記住將來狗子娶了媳婦,你不要那麼待她就積德了。”

“少奶奶!阿彌陀佛!我可不敢,誰家裏莫有女兒呢;知道疼自己的女兒,就不疼別人的女兒嗎?狗子娶了媳婦我一定不歪待她的,少奶你不信瞧著!”

她們說的話太遠了,我是急於要從張媽嘴裏曉的董二嫂究竟為了什麼挨打。後來張媽仔細的告訴我,原來為董二的媽今天在外邊輸了錢。回來向她媳婦借錢,她說莫有錢;又向她借東西,她說陪嫁的一個櫥兩個箱,都在房裏,不信時請她吉自己找,董二娘為了這就調唆著董二打他媳婦!確巧董二今天在坡頭村吃了喜酒回來,醉熏熏的聽了他娘的話,不分皂白便痛打了她一陣。

那邊哀泣聲已聽不到,張媽說完後也幫母親去蒸花糕,預備明天我們上山做幹糧的。吃晚飯時母親一句話都莫有說,父親呢也不如經常高興;我自己也莫名其妙的蕩漾起巳伏的心波!那夜我莫有看書,收拾了一下我們上山的行裝後,很早我就睡了。睡下時我偷偷在枕上流淚!為什麼我真說不來;我常想著怎樣能安慰董二嫂?可憐我們在一個地球上,一層粉牆隔的我們成了兩個世界裏的人,為什麼我們無力幹涉她?什麼縣長,什麼街長?他們誠然比我有力去幹涉她,然而為什麼他們都視若罔睹,聽若罔聞呢!

“十年媳婦熬成婆”,大概他們覺的女人本來不值錢,女人而給人做媳婦,更是命該倒黴受苦的!因之他們毫不幹涉,看著這殘忍野狠的人們猖狂,看著這可憐微小的人們呻吟!要環境造成了這個習慣,這習慣又養了這個狠心。根本他們看一個人的生命,和螞蟻一樣的不在意。可憐屏棄在普通常識外的人們嗬!什麼時候才認識了女人是人呢?

第二天十點鍾我和父親昆侄坐了轎子去逛山,母親將花糕點心都讓人挑著:那天我們都高興極了!董二嫂的事,已不在我們心域中了!在楊村地方,轎夫們都放下轎在那裏息肩,我看見父親怒衝衝的和一個轎夫說話,站的遠我聽不真,看樣子似乎父親責備那個人。我問昆侄那個轎夫是誰?他說那就是給我們挑水的董二。我想到著父親一定是罵他不應該欺侮他自己的女人。我默禱著董二嫂將來的幸福,或須她會由黑洞中爬出來,逃了野獸們蹂躪的一天!

我們在山裏逛了七天,父親住在廟裏看書,我和昆侄天天看朝霞望日升,送晚虹迎月升,整天在鬆株青峰清溪岩石間徘徊。夜裏在古刹聽鍾聲,早晨在山上聽鳴禽;要不然跑到野草的地上撲捉蝴蝶。這是我生命裏永不能忘記的,伴著年近古稀的老父,偕著雙鬢未成的小侄,在這青山流水間,過這幾天浪漫而不受任何拘束的生活。

七天後,母親派人來接我們。抬轎的人換了一個,董二莫有來。下午五點鍾才到家,看見母親我高興極了,和我由千裏外異鄉歸來一樣:雖然這僅是七天的別離。跑到後院看嫂嫂,我給她許多美麗的蝴蝶,昆侄坐在床畔告訴她逛山的所見,亂七八糟不知她該告訴母親什麼才好。然而嫂嫂絕不為了我們的喜歡而喜歡,她仍然很憂鬱的不多說話,我想她一定是為了自己的病。我正要出去,張媽揭簾進來,嘴口張了幾張似乎想說話又不敢說,隻望著嫂嫂;我奇怪極了,問她:“什麼?張媽?”“太太不讓我告小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