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一部分
愛就是刑罰
許地山
“這什麼時候了,還埋頭在案上寫什麼?快同我到海邊去走走罷。”
丈夫盡管寫著,沒站起來。也沒抬頭對他妻子行個“注目笑”底禮。妻子跑到身邊,要搶掉他手裏底筆,他才說:“對不起,你自己去罷。船,明天一早就要開,今晚上我得把這幾封信趕出來;十點鍾還要送到船裏底郵箱去。”
“我要人伴著我到海邊去。”
“請七姨子陪你去。”
“七妹子說我嫁了,應當和你同行,她和別的同學先去了。我要你同我去。”
“我實在對不起你,今晚不能隨你出去。”他們爭執了許久,結果還是妻子獨自出去。
丈夫低著頭忙他底事體,足有四點鍾工夫。那時已經十一點了,他沒有進去看看那新婚的妻子回來了沒有,披起大衣大踏步地出門去。
他回來,還到書房裏檢點一切,才進入臥房。妻子已先睡了。他們底約法:睡遲底人得親過先睡者底嘴才許上床。所以這位少年走到床前,依法親了妻子一下。妻子急用手在唇邊來回擦了幾下。那意思是表明她不受這個接吻。
丈夫不敢上床呆呆地站在一邊。一會,他走到窗前,兩手支著下頷,點點底淚滴在窗欞上。他說:“我從來沒受過這樣刑罰!……你底愛,到底在哪裏?”
“你說愛我,方才為什麼又刑罰我,使我孤零?”妻子說完,隨即起來,安慰他說:“好人,不要當真,我和你鬧玩哪。愛就是刑罰,我們能免掉麼?”
(原刊1922年5月《小說月報》第13卷5號)
別話
許地山
素輝病得很重,離她停息底時候不過是十二個時辰了。她丈夫坐在一邊,一手支頤,一手把著病人底手臂,寧靜而懇摯的眼光都注在他妻子底麵上。
黃昏底微光一分一分地消失,幸而房裏都是白的東西,眼睛不至於失了他們底辨別力。屋裏底靜默,早已充滿了死底氣色;看護婦又不進來,她底腳步聲隻在門外輕輕地蹀過去,好像告訴屋裏庶人說:“生命底步履不望這裏來,離這裏漸次遠了。”
強烈的電光忽然從玻璃泡裏底金絲發出來。光底浪把那病人底眼瞼衝開。丈夫見她這樣,就回複他底希望,懇摯地說:“你——你醒過來了!”
素輝好像沒聽見這話,眼望著他,隻說別的。她說,“噯,珠兒底父親,在這時候,你為什麼不帶她來見見我?”
“明天帶她來。”
屋裏又沉默了許久。
“珠兒底父親哪,因為我身體軟弱、多病底緣故,教你犧牲許多光陰來看顧我,還阻礙你許多比服事我更要緊的事,我實在對你不起。我底身體實不容我……”
“不要緊的,服事你也是我應當做底事。”
她笑。但白的被窩中所顯出來底笑容並不是歡樂底標識。她說,“我很對不住你,因為我不曾為我們生下一個男兒。”
“哪裏底話!女孩子更好。我愛女的。”
淒涼中底喜悅把素輝身中預備要走底魂擁回來。她底精神似乎比前強些,一聽丈夫那麼說,就接著道:“女的本不足愛:你看許多人——連你——為女人惹下多少煩惱!……不過是——人要懂得怎樣愛女人,才能懂得怎樣愛智慧。不會愛或拒絕愛女人底,縱然他沒有煩惱,他是萬靈中最愚蠢的人。珠兒底父親,珠兒底父親哪,你佩服這話麼?”
這時,就是我們——旁邊底人——也不能為珠兒底父親想出一句答辭。
“我離開你以後,切不要因為我,就一輩子過那鰥夫底生活。你必要為我底緣故,依我方才的話愛別的女人。”她說到這裏把那隻幾乎動不得底右手舉起來,向枕邊摸索。
“你要什麼?我替你找。”
“戒指。”
丈夫把她底手扶下來,輕輕在她枕邊摸出一隻玉戒指來遞給她。
“珠兒底父親,這戒指雖不是我們訂婚用底,卻是你給我底;你可以存起來,以後再給珠兒底母親,表明我和她底連屬。除此以外,不要把我底東西給她,恐怕你要當她是我;不要把我們底舊話說給她聽,恐怕她要因你底話就生出差別心,說你愛死的婦人甚於愛生的妻子。”她把戒指輕輕地套在丈夫左手底無名指上。丈夫隨著扶她底手與他底唇邊略一接觸。妻子對於這番厚意,隻用微微掙開底眼睛看著他。除掉這樣的回報,她實在不能表現什麼。
丈夫說:“我應當為你做底事,都對你說過了。我再說一句,無論如何,我永久愛你。”
“咦,再過幾時,你就要把我底屍體扔在荒野中了!雖然我不常住在我底身體內,可是人一離開,再等到什麼時候,在什麼地方才能互通我們戀愛底消息呢?若說我們將要住在天堂底話,我想我也永無再遇見你底日子,因為我們底天堂不一樣。你所要住底,必不是我現在要去底。何況我還不配住在天堂?我雖不信你底神,我可信你所信底真理。縱然真理有能力,也不為我們這小小的緣故就永遠把我們結在一塊。珍重罷,不要愛我於離別之後。”
丈夫既不能說什麼話,屋裏隻可讓死的靜寂占有了。樓底下恍惚敲了七下自鳴鍾。他為尊重醫院底規則,就立起來,握著素輝底手說:“我底命,再見罷,七點鍾了。”
“你不要走,我還和你談話。”
“明天我早一點來,你累了,歇歇罷。”
“你總不聽我底話。”她把眼睛閉了,顯出很不願意底樣子。丈夫無奈,又停住片時,但她實在累了,隻管躺著,也沒有什麼話說。
丈夫輕輕躡出去。一到樓口,那腳步又退後走,不肯下去。他又躡回來,悄悄到素輝床邊,見她顯著昏睡的形態,枯澀的淚點滴不下來,隻掛在眼瞼之間。
(原刊1922年8月《小說月報》第13卷第8號)
愛人,我的失眠讓你落淚
鬱達夫
愛人,我的失眠讓你落淚,這些淚水竟然落到了我們的故事裏,讓我膽戰心驚,讓我惶恐不安,讓我在最深的夜晚,那些迷蒙的知覺中苟延殘喘,隻有孤燈和網絡數字攙扶我飄蕩的靈魂,那些靈魂是你的,那些靈魂是很久以前就被你完全收走,完全放進你飄來飄去的行囊,輕輕淡淡地碼放在一個角落,卻無人造訪。
愛人,淚水是關於失眠的所有情節的。我很幸運地無辜,因為我已經讓你美好的胡攪抓住,被你調皮的蠻纏無限擴大,從你亂夢中醒來的孤單將這種擴展鋪滿了整個天空。所以我是萬惡,我這時的一舉一動都渲染了讓你厭惡的色彩,你應該知道這是多麼的不準確。
愛人,沒有什麼大不了的事。不就是失眠麼,不就是睡覺麼,不就是作息時間問題麼。你要知道,在你之前很久我就被歲月一下一下鍛造成這種德行,歲月伸出一隻肥厚的手掌把玩我的倦意,讓我黑白顛倒,晝伏夜出,已經十年了。一天一夜是改不過來的。所以你的哭泣雖然美麗,但是虛幻,雖然憂傷,但是帶有真正的喜劇色彩。我們都在一起了,很多事情我們都過來了,還怕這個麼?我對你的迷戀穿梭在這廣袤的夜空,你的夢如輕紗,緩緩掠過我滿布皺紋的額頭。體溫隔著房間相互交融,你在均勻地呼吸,我在寂靜中勞作。愛人,這就是幸福。
男人和女人
廬隱
一個男人,正陰謀著要去會他的情人。於是滿臉柔情的走到太太的麵前,坐在太太所坐的沙發椅背上,開始他的懺悔:“瓊,在這個世界上隻有你能諒解我——第一你知道我是一個天才,瓊多幸福呀,作了天才者的妻!這不是你時常對我的讚揚嗎?”
太太受催眠了,在她那感情多於意誌的情懷中,漾起愛情至高的浪濤,男人早已抓住這個機會,接著說道:“天才的丈夫,雖然可愛,但有時也很討厭,因為他不平凡,所以平凡的家庭生活,絕不能充實他深奧的心靈,因此必須另有幾個情人;但是瓊你要放心,我是一天都離不得你的,我也永不會同你離婚,總之你是我永遠的太太,你明白嗎?我隻為要完成偉大的作品,我不能不戀愛,這一點你一定能諒解我,放心我的,將來我有所成就,都是你的賜予,瓊,你夠多偉大呀!尤其是在我的生命中。”
太太簡直為這技巧的情感所屈服了,含笑的送他出門——送他去同情人幽會,她站在門口,看著那天才的丈夫,神光奕奕的走向前去,她覺得偉大,驕傲,幸福,真是那世修來這樣一個天才的丈夫!
太太回到房裏,獨自坐著,漸漸感覺得自己的周圍,空虛冷寂,再一想到天才的丈夫,現在正抱在另一個女人的懷裏:“這簡直是侮辱,不對,這樣子妥協下去,總是不對的。”太太陡然如是覺悟了,於是“娜拉”那個新典型的女人,逼真的出現在她心頭:“娜拉的見解不錯,拋棄這傀儡家庭,另找出路是真理!”太太急步跑上樓,從床底下拖出一隻小提箱來,把一些換洗的衣服裝進去。正在這個時候,門砰的一聲響,那個天才的丈夫回來了,看見太太的氣色不大對,連忙跑過來摟著太太認罪道:“瓊!恕我,為了我們兩個天真的孩子您恕我吧!”
太太看了這天才的丈夫,柔馴得象一隻綿羊,什麼心腸都軟了,於是自解道:“娜拉究竟隻是易卜生的理想人物呀!”跟著箱子恢複了它原有的地位,一切又都安然了!
男人就這樣永遠獲得成功,女人也就這樣萬劫不複的沉淪了!
勝利以後
廬隱
這屋子真太狹小了,在窗前擺上一張長方式的書桌,已經占去全麵積的三分之一了,再放上兩張沙發和小茶幾,實在沒有回旋的餘地。至於院子呢,也是整齊而狹小的,仿佛一塊豆腐幹的形勢,在那裏也不曾種些花草,隻是劃些四方形的印痕。無論是春之消息,怎樣普遍人間,也絕對聽不見鶯燕的呢喃笑語,因此也免去了許多的煩悶,——杜鵑兒的悲啼和花魂的歎息,也都聽不見了。住在這屋裏的主人,仿佛是空山絕崖下的老僧,春光秋色,都不來纏攪他們,自然是心目皆空了。但是過路的和風,鶯燕,仿佛可憐他們的冷寂且單調,而有時告訴他們春到了,或者是秋來了。這空穀的足音,其實未免多事嗬!
這幾天正臨到春雨連綿,天空終日隻是昏黯著,雨漏又不絕的繁響著,住在這裏的人,自然更感到無聊。當屋主人平智從床上坐起來的時候,天上的陰雲依舊積得很厚。他看看四境,覺得十二分的冷寞。他懶懶的打了一個嗬欠,又將被角往上拉了拉,又睡上了。他的妻瓊芳,正從後麵的屋子裏走了進來,見平智又睡了,便不去驚攪他,隻怔怔坐在書案前,將陳舊的新聞紙整了整,恰巧看見一封不曾拆看的信,原是她的朋友沁芝寄來的,她忙忙用剪刀剪開封口,念道:——
吾友瓊芳:
人事真是不可預料呢!我們一別三年,你一切自然和從前不同了。聽說你已經作了母親,你的小寶寶也已經會說話了。嗬,瓊芳!這是多麼滑稽的事。當年我看見你的時候,你還是一個天真未鑿的孩子。現在呢!一切事情都改觀了,不但你如些,便是我對於往事,也有不堪回首之歎!我現在將告訴你,我別你後一切的經過了:當我離開北京時,所給你最後的信,總以為沁芝從此海國天涯,飄宕以終——若果如此,瓊芳不免為失意人歎命運不濟。每當風清月白之夜,在你的浮沉觀念中也許要激起心浪萬丈,隕幾滴懷念飄零人的傷心淚呢!——但事實這樣,在人間的曆程,我總算得了勝利。自與吾友別後,本定在暑假以後,到新大陸求學。然而事緣不巧,當我與紹青要走的消息傳出後,不意被他的父親偵知,不忍我們因婚姻未解決的緣故,含愁而去,必待婚後始準作飄洋計。那時沁芝的心情如何?若論到我飄泊的身世,能有個結束,自然無不樂從,但想到婚後的種種犧牲,又不能不使我為之躊躇不絕!不過瓊芳,我終竟為感情所戰勝,我們便在去年春天,——梅吐清芳,水仙挹露時,在愛神前膜拜了——而且雙雙膜拜了!當我們蜜月旅行中,我們曾到你我昔日遊賞的海濱,在那裏曾見幾楹小屋,滿鋪著梨花碎瓣,襯著殷紅色的牆磚十分鮮豔。屋外的窗子,正對著白浪滾滾的海麵。我們坐在海邊崖石上,隻悄對默視,忽悲忽喜。瓊芳,這種悲喜不定的心情,我實在難以形容。總之想到當初我同紹青結婚,所經過的愁苦艱辛,而有今日的勝利,自然足以驕人,但同時回味前塵,也不免五內淒楚。無如醉夢似的人生,當時我們更在醉夢深酣處,刹那間的迷戀,真覺天地含笑,山川皆有喜色了!
我們在蜜月期中,隻如醉鬼之在醉鄉,萬事都不足動我們的心,隻有一味的深戀,唯顧眼前的行樂,從來不曾再往以後的事想一想。湊巧那時又正是春光明媚,風兒溫馨的吹著,花兒含笑的開著,蝶兒蜂兒都欣欣然的飛舞著。當我們在屋子裏廝守得膩了,便雙雙到僻靜的馬路上散步。在我們房子附近有一所外國人的墳園,那裏麵常常是幽靜的,並且有些多情的人們,又不時在那超越的幽靈的墓上,插供上許多鮮花,也有與朝陽爭豔的玫瑰,也有與白雪比潔的海棠,至於淡黃色的茶花和月季也常常摻雜在一起。而最聖潔的天使,她們固然是凝視天容,仿佛為死者祝福,而我們坐在那天使們潔如水晶的足下,她們往往也為我們祝福呢。這種很美很幽的境地,常常調劑我們太熱鬧的生活。我們互倚著坐在那裏,無論細談曲衷,或低唱戀歌,除了偶然光顧的春哥兒竊聽了去,或者藏在白石墳後的幽靈的偷看外,再沒有人來擾亂我們了!
不知不覺把好景消磨了許多,這種神秘的熱烈的愛,漸感到平淡了。況且事實的限人,也不能常此消遙自在。紹青的工作又開始了,他每早八點出外,總要到下午四五點鍾才回來。這時靜悄悄的深院,隻留下我一個人,如環般的思想輪子,早又開始轉動了。想到以往的種種,又想到目前的一切,人生的大問題結婚算是解決了,但人決不是如此單純,除了這個大問題,更有其他的大問題呢!……其實料理家務,也是一件事,且是結婚後的女子唯一的責任,照曆來人的說法自然是如此。但是沁芝實在不甘心就是如此了結,隻要想到女子不僅為整理家務而生,便不免要想到以後應當怎麼作?固然哪!這時候我還在某學校擔任一些功課,也就可以聊以自慰了,並且更有餘暇的時候還可以讀書,因此我不安定的心神得以暫時安定了。
不久到了梅雨的天氣,天空裏終日含愁凝淚,雨聲時起時歇。四圍的空氣,異常沉悶,免不得又惹起了無聊和煩惱之感。下午肖玉冒雨而來談,她說到組織家庭以後的生活,很覺得黯淡。她說:“結婚的意趣,不過平平如是。”我看了她這種頹唐的神氣,一再細思量,也覺得沒意思,但當時還能鼓勇的勸慰她道:“我們盡非太土,結婚亦猶人情,既已作到這裏,也隻得強自振作。其實因事業的成就而獨身,固然是哄動一時,但精神的單調和幹枯,也未嚐不是滋苦;況且天下事隻在有心人去作,便是結婚後也未嚐不可有所作為,隻要不貪目前逸樂,不作衣架飯囊,便足以自慰了。又何必為了不可捉摸的虛譽浮榮而自苦呢。”肖玉經我一番的解釋,仍然不能去愁。後來她又說道:“你的意誌要比我堅強得多,我現在已經萎靡不振,也隻好隨他去……將來小孩子出世,牽掛更多了,還談得到社會事業嗎?”瓊芳!你看了這一段話作何感想?
老實說來,這種回顧前塵,厭煩現在,和恐懼將來的心理,又何止肖玉如此。便是沁芝,總算一切比較看得開了,而實在如何?當時孩子時的夢想那不必去說它,就說才出學校時我的抱負又是怎樣?什麼為人類而犧牲咧,種種的大願望,而今仍就隻是願望罷了!每逢看見曆史上的偉大者,曾經因為極虔誠的膜拜而流淚。記得春天時印度的大詩人來到中國,我曾瞻仰過他的豐采,他那光亮靜默的眼神,好象包羅盡宇宙萬象,那如淨水般的思想和意興,能抉示人們以至大至潔的人性。當我靜聽他的妙論時,竟至流淚了!我為崇拜他而流淚,我更為自慚渺小而流淚!
上星期接到宗的來信,她知道我心緒的不寧,曾勸我不必為世俗之毀譽而動心。我得到她的信,實在覺得她比我們的意興都強,你說是不是?
最奇怪的,我近來對處女時的幽趣十分留戀。瓊芳!你應當還記得,那青而微帶焦黃的秋草遍地的秋天。在一個絕早的秋晨,那時候約略隻有六點鍾,天上雖然已射出陽光,但涼風拂麵,已深含秋氣。我同你鼓著興,往公園那條路去。到園裏時,正聽見一陣風掃殘葉的刷刷聲,鳥兒已從夢裏驚醒,對著朝旭,用尖利的小嘴,剔它們零亂的毛羽,鵲兒約著同伴向四外去覓食。那時園裏隻有我們,還有的便是打掃甬路的夫役,和店鋪的夥計,在整理桌椅和一切的器皿。我們來到假山石旁,你找了一塊很潔白的石頭坐下,我隻斜臥在你旁邊的青草地上。你曾笑我狂放,但是這詩情畫意的生活,今後隻有在夢魂中仿佛到罷了。狂放的我也隻有在你的印象中偶一現露罷了!
曾記得前天夜裏,紹青赴友人的約。我獨處冷寞的幽齋裏,而天上都有好月色,光華皎潔。我擰滅了燈坐在對窗的沙發上,隻見雪白的窗幕上,花影參橫,由不得走到窗前細看,原來院子裏小山石上的瘦勁黃花,已經盛開,白石地上滿射銀光,仰望天空,星疏光靜,隔牆柳梢迎風搖曳,瀉影地上,又仿佛銀浪起伏。我賞玩了半響,忽然想到數年前的一個春天,和你同宗旅行東洋的時候。在一天夜裏,正是由坐船到廣島去那天晚上,我們黃昏時上的船。上船不久,就看見很圓滿的月球,從海天相接的地方,冉冉上升,升到中天時,清光璀璨,照著冷碧的海水,宜覺清雋逼人。星輝點點,和岸上電燈爭映海麵,每逢浪動波湧,便見金花千萬,閃爍海上。十點鍾以後,同船的人,都已睡了,四境隻有潺湲的流水聲,時敲船舷。一種冷幽之境,如將我們從攪擾的塵寰中,提到玄秘冷漠的孤島上。那時我們憑欄無言,默然對月,將一切都托付雲天碧海了。直到船要啟碇,才回到房艙裏去。而一念到當時意興,出塵灑脫,誰想到回來以後,依然碌碌困人,束縛轉深。唉!瓊芳!月兒年年如是,人事變遷靡定,當夜悵觸往事,淒楚如何?
瓊芳!我唯留戀往事過深,益覺眼前之局,味同嚼蠟。這勝利後的情形何甚深說——數月來的生趣,依然是強自為歡,人們罵我怪僻,我唯有低頭默認而已!
今年五月的時候,文琪從她的家鄉來。我們見麵,隻是彼此互相默視,仿佛千言萬語都不足訴別後的心曲,隻有眸子一雙,可抉示心頭的幽秘。文琪自然可以自傲,她到現在,還是保持她處女的生活。她對於我們仿佛有些異樣,但是,瓊芳!你知道人間的蟲子,終久躲不過人間的桎梏呢!我想你也必很願意知道她的近狀吧?
文琪和我們別後,她不是隨她的父親回到故鄉嗎?起初她頗清閑,她家住在四麵環水的村子裏,不但早晚的天然美景,足以洗滌心頭塵霧,並且她又買了許多佛經,每天研經伴母,教導弟妹,真有超然世外之趣。誰知過了半年,鄉裏的人,漸漸傳說她的學識很好,一定要請她到城裏,擔任第一女子小學的校長。她以眾人的強逼,隻得拋了她逍遙自在的靈的生活,而變為機械的忙碌的生活了。她前一個月曾有信給我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