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章(1 / 3)

予依其指,果上大路。沿坡行裏許,見一蓬頭童子,身披皂裰,手執缽盂,口念彌陀下坡來。予知是庵中人,即叩首訪師行止。童子雲:“師傅因采藥被蛇傷足。臥在庵中,命危旦夕。”予聞之,且喜且憂。分別童子,而徑往庵所。倏爾無人,木葉堆於簷下,枯枝亙於行途。予皆用手扒開,十指盡裂。血汙滿手。

抵庵,柴門緊閉。扣許久不開,停片刻又扣,內方咳一聲:“咄!是何山野強徒?來我草居作甚的勾當?俺乃貧窮道人,衣不遮身,食不足味,有何物來此相犯?快快別尋生意去罷!”

予叫:“師傅,師傅,是我弟子呂岩。”“俺獨自在此出家數十年,那裏有個徒弟,俺不曾認得。”再叫:“師傅,師傅,邯鄲道中蒙與竹枕。鬆間曾約,特來求見。”那師傅一喝:“這個書生癡子,俺約你就來,何遲到如今?俺為尋你,被蛇傷足趾。今爛幾及股,痛不可忍,命在旦步,隻為你這小子,今卻來怎麼?快回去,快回去!你的父母年老,妻子又幼。朝廷正開南選,去罷,去罷!”予苦不自勝,雙膝跪於門外,號淘大哭:“師傅,你若不容弟子,弟子即當攛下深崖死了罷。隻可憐吃盡千辛萬苦到得這裏,空作一場閑戲。師傅可憐可憐!”

那師傅又寂了半響,喝道:“你不是假心麼?”“弟子若有假心,青天震死。”“既然如此,你把柴扉輕輕推開。”

未曾舉手,其門已開。隻見泥床瓦枕,又無被席。師傅伏著,四壁瀟瀟,又無桌凳鍋灶。呼予至前:“好個徒弟!俺正沒人服侍。來得好,來得好,與俺看一看傷足!”予揭起草衣一視,其臭不可近。一足爛為肉泥,腿上皆已腐爛,蛆蟲半麻。

予用袖細拂,以襟抄之,撒於庵外幾百遍,略淨。然足爛實痛予心。是夜,師命眠於腳後。予不忌,一步為師拂拭。師喝叫疼痛一夜,子坐為師拂痛。

次日,師道:“徒弟,俺旬日痛不思食,今日覺肚中饑餓要吃。你可覓些我吃。”予欣然領命。出庵又不識路途。初到庵時,有一條路。及尋又不見,皆是茅茨塞滿的,正不知望那裏去,又不敢問師傅,恐怕動他的怒。舉首告天:“弟子為師求食,望山神指引一路。”忽見一小小徑兒,沒草可行。依這路走去,至數裏,見一小莊,一老嫗在門。予向求食。嫗與一盂飯。

予急急回,巳及申刻,遠遠聽得師傅在家喝罵叫饑:“哪裏走來這個野酋,沒處安身,假意來做徒弟,隻道俺有東西,來拐騙俺的。早晨出去,直到此時不回,他到去吃得飽了,不思量俺病人要緊。待那酋來,隻趕他去罷。”喃喃亂罵。予急進床前,跪下訴說所以。師傅到不做聲,隻是不睬。跪半時,方言:“咄!取來俺吃。”予雙手捧上,又無箸,用手拿與師吃。師怒目大叫一聲,驚得魂不在體。“你這野人好生無禮,俺病人吃得這等糙米的飯,你又不洗手,就拿與俺吃,看你這般胡亂的人,出甚麼家?快去快去,不去俺大棒打也!”予含淚告:“師傅寬容弟子罪過,待弟子再去求來。但此處山僻,人家全少,十數裏止得小小人家,都是山村貧人,更沒一個大戶,何處求白米?”師傅道:“俺氣得不要吃。你隻是去,不要在這裏淘氣!”予再三苦告:“容弟子服事師傅病好,那時便去甘心。予當再往前麵求飯與師傅充饑,望師傅息怒。”師傅方不做聲。

依前從路去求食,幸遇一大戶,閉著門。用手敲開,被那管門的一頓大罵,要打。予哀求。少間,一長者出來問故。予以情告。長者微笑:“這個呆子,自家饑餓沒奈何,師傅饑關你甚的事,難道天下隻這個道人?他怪你,你自別處去,再尋一個師傅就是,何必苦苦。”予稽首長者:“忠臣無二君,烈婦無二夫。昔陳相背師而盂軻見責,李斯滅本而儒者爭非,陳平尚念無知,曾子不甘有若。大義為重,小忿何存。況事師之禮,服勞奉養,職之常也,何敢背焉。”長者以予言是,賜予白粱香飯一盂,命予吃。另賜與師。予以師未食,不敢先。長者加與焉,予欣受。

拜謝別回,已月滿蓬窗。師又在家叫罵:“晚不閉戶,還不思來,終是野心。”予進見,先稟師傅:“弟子手已潔,飯已得白,請師傅餐。”師張目一看,方有喜色,道:“與俺吃。”予用手食,恐師饑甚,連連進之。師用手一掀,盡傾於地,罵:“這野酋,要害俺性命!俺久病的人,喉中幹且細,怎麼吃得快,故此連進。”予告曰:“恐師饑甚,非有他心,望師傅莫氣。還有一半在盂,請師傅吃了。”又半晌不做聲。方才說:“拿俺吃!”予緩緩進。又一喝,用手一掀,都掀在地,咬牙恨恨:“俺正要吃,你偏生慢慢的,你分明弄俺!”直罵至半夜,喝道:“你還不拾那地上飯吃幹淨?不拾幹淨,都是你的罪過!”予唯唯,跪地細細拾吃。師傅於月隙間覷之,笑道:“拾好,拾好。才是個弟子。”予自從吃那書生們的茶飯,肚中不覺饑,到庵正饑,為師未吃,又不敢先食。今拾地中飯,覺肚中大飽。師傅說:“徒弟,明日汲些水來,替俺洗足,要早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