中國社會科學出版社的《口述自傳叢書》,已經出版三種,我都看了。的確是三本很有意思的書。
文強是全國政協委員,一次一同視察湖南,我聽他講一口標準的長沙官話,忽然想到,他是湖南人,又姓文,毛澤東母親,娘家也姓文,他跟那個文家有沒有關係?便問他。他小聲說,豈止有關係,就是那一個文家。好像是不願意借這個題目在大庭廣眾中張揚,他沒有多談。後來,一個什麼單位請幾位湖南老鄉到京郊小住度五一長假,文強也在內。他年紀最大,怕是靠九十了,大家陪著他坐在汽車上觀山景。他記憶力強,車上車下跟我們談往事,娓娓道來,時有幽默。聽他談,成了此行的主要內容,遊覽反倒變成陪襯了。他談早年在長沙同毛澤東的交往,談經海路赴廣東途中同毛澤東的邂逅,談在廣州時同毛澤東打麻將的爭執,談他在共產黨和國民黨的經曆。我原來隻知道他是被特赦的國民黨戰犯,這才知道他原來還和共產黨有過很深的關係,而且在共產黨內擔任過重要的職務。我當時就覺得,應該有人幫他搞一本口述曆史。後來聽說有人在搞,又聽說他去世了,又聽說書已經出了。就找來讀。
讀了之後,滿意,又不很滿意。滿意的是書的內容,了解到那個大時代中一位走過曲折道路的老人的傳奇一生;不很滿意的是書稿整理方麵有所不足。大概是采訪時錄了音,再根據錄音記錄成文字,而記錄者或整理者對文老的湖南口音辨聽得不是很清楚,對文老所接觸的一些人名、地名和所經曆的曆史事件不是很清楚。這樣就出了一些差錯。
當時,我就給社會科學出版社我熟悉的一位同誌寫了一封信,說:“昨日讀完《文強口述自傳》,發現有若幹錯誤,聽說還要重印,最好能改正一下。”我指出的錯誤包括:南昌起義的部隊不可能到過上海,書中的“上海”顯然有誤;“西晉”公署為“綏靖”公署之誤;“上海解放以後”,為“上海光複以後”之誤;美國珍珠港被日本人偷襲,未被日本“占領”;三尺土上有神明,應為三尺頭上;程賢州,陳仙洲,顯係同一人;“隻是”應是“指示”;孫健,應為申健;黔,應為青(青海);京浦,應為津浦;“黃維死了差不多三十年了”,不對,後文講到一九八四年文強還同黃維一起遊嶽麓山;溥儀被俘先在蘇聯,後到東北,不可能與文強一起在山東;送壽禮所寫的字,似應是“花好月圓人壽”,“花花圓圓壽壽”不可解;與毛澤東女兒李娜合照,應為李訥。我說:“如果文強能自己審閱一遍,肯定會加以改正。可惜找他訪談,晚了一點,沒有全談完,也來不及由他審閱。”
不久我看到一篇文章,是發在湖南的《書屋》雜誌上的,稱讚這本書好,但是對整理中的差錯一一指了出來,比我指出的要詳盡多了。我也告訴了編輯部。這篇書評還對幾段史實提出懷疑。比如,文強自述說他從湖南到廣東去上黃埔軍校,在從上海到廣東的輪船上偶然遇到毛澤東。書評作者引證了《毛澤東年譜》,認為這不可能,因為毛不是從上海走的。毛年譜當然是權威的根據,但是也不見得對每個細節它都搞的那麼清楚。文強這段故事,我也聽過他講過,有生動的細節,似乎不像編造,他也沒有必要編造。當然不排除文強記憶的差錯,把這個場合的事同那個場合的事混淆起來。但是要肯定文強為誤記,可能還需要做一些考證工作。如果在文強生前把這個問題、把毛年譜的記載,同文強討論一下,問題就容易解決了。
文強自述裏缺少他作為戰犯被關押的那一段曆史。也許是他不願意談。留這麼一段空白,總是一種憾事。如果做口述記錄的人多跟他談談,從不同角度引導他談談,也許可以較多地彌補這空白。
總之,這是一本很重要的、又有一些缺點和遺憾的書。有些還可以彌補,有些因為口述者已經故去,不可彌補了。從這本口述自傳的得與失中總結出來的做口述史的經驗,對於以後的工作,是有意義的。
唐德剛講他的經驗,他幫胡適、李宗仁做口述史,要掌握和查閱很多材料,在一些方麵一些問題上,比他所采訪的對象掌握的材料還要多,甚至還發現並能用材料證明口述者記憶的錯誤,幫助口述者糾正錯誤。這就是史學工作者幫助曆史當事人做口述史的優勢。他把這件事當作一件研究工作來做,他以一個史學研究者的身份同口述者平等討論。他同口述者一樣,要對這部口述史,對它的可信程度、科學價值、曆史價值負責任。
口述史和回憶錄,是不是大體上是一回事?或者是不是應該有什麼區別?通常來說,作者自己寫的叫回憶錄;作者口述,別人幫助整理的,就叫口述史。我看,在我們這裏,除了一些文學家寫回憶錄是自己寫的以外,許多領導人寫回憶錄,大多是請人(往往還是不少人)幫助整理。不但幫助他查材料,而且幫助他編文字,這是不是也叫口述曆史?