正文 等待(1 / 3)

不斷等待和自我折磨幾乎都在女孩的成長中必不可少袁像一劑難能可貴的調味品袁豐富了青春這一席菜肴遙米蘭窯昆德拉說袁遇見是兩個人的事袁離開卻是一個人的決定袁遇見是一個開始袁離開卻是為了遇見下一個離開遙這是一個流行離開的世界袁但是我們都不擅長告別遙曉竹第一次覺得自己注意到他是在一次迎新藝術聯歡會上。深秋十月,遠郊氣溫驟降,霜露在教室的窗子上凝結,望不見對麵的走廊。

那是她寄宿學校的第一個年頭,一切都還很陌生。

每個周日的晚上,父親的車沿著這座城市最為繁華和寬敞的街道行進的時候,曉竹坐在副駕駛的位子上,望著車窗外掠過的霓虹和漸漸走遠的人,總覺得自己是在一步步走向荒涼。的確郊區的校舍雖然修建得華麗、氣勢不小,遊泳池、體育館、田徑場、實驗室、宿舍樓和教學樓一應俱全,但沒人否認,那是座“荒島”。除了那片棲息著學生這個神奇物種的地方還略帶生機之外,那片土地上什麼都沒有。唯一讓人覺得有居住的痕跡就是布滿坑窪的路邊那些幾近傾圮的木屋,沒人知道裏麵住著什麼人,它們為何一直存在。所以除了徒增恐懼之外,它們的存在就是陪襯這座恢宏的校園。

從家到郊區的校舍,一路上伴隨她的隻有千萬家輝煌的燈火和車裏許巍沙啞的嗓音,而那些都不屬於她,她卻聽得險些掉了淚。車子終於穿越大半個城市停在宿舍樓樓下的時候,曉竹背起父母為她準備的一周的零食和衣服,站在那片清冷的路燈燈光下,回頭看父親的車走遠。

她抬頭望望深邃的天空,難以捉摸的漆黑。一架閃著紅燈的飛機從天角劃出一道對角線,留下長久的轟鳴。

當年曉竹剛剛考上高中,正是家長們口中最為“關鍵”的一年。日後回憶起來,在她的印象裏,家長們總喜歡將她讀書的每一年的重要性都誇大,然後加以駭人的渲染。比如說高一為整個高中鋪墊,打下總基調,似乎這一年沒有珍惜三年的高中即將就此荒廢一樣。高二是銜接高一和高三衝刺最容易懈怠和拉開差距的一年,若是落後的不迎頭趕上、領先的不加以保持就有可能發生不可思議的逆轉。高三,不言自明,就是衝向理想大學的攻堅戰前夜,一個瞌睡或是一不留神都有可能導致高考考場上失掉一個題目,接著就是這座城市,乃至整個省的上萬人超過你。那感覺,就如同你一不小心絆倒在路上,你的同伴就踩著你的身體突出重圍贏得了戰役。駭人至極!

曉竹不喜歡這些誇大其詞,或許沒有人喜歡。人們總是習慣於在言辭上為自己做最壞的打算,然後用實際行動證明自己沒那麼糟。這是思維和行動的雙重惰性。

每個周末放了學從校門口走出來的時候,門口已經擠滿了接孩子回家的家長。最不可或缺的風景就是那些捧著小廣告和傳單在人群中吆喝著散發的人。他們大多帶著一個鴨舌帽,一臉誠懇,眼疾手快。看見眉頭緊鎖的家長或者侃侃而談的麵善的人就一個箭步過去,向他手裏塞一張傳單,口裏嚷嚷著:數理化輔導,一個月見效。或者重點大學不用愁,孩子成績不擔憂。家長們大多會接過傳單,掃一眼然後挑揀有用的幾個留給孩子選擇。這座城市充斥著課業之外的補課班。它們的存在迎合了幾乎所有人的要求,家長們心甘情願花些鈔票讓孩子們抓緊課餘時間,補充些課堂上聽不懂或是老師講不通的知識;而孩子們也為了圖個心安將那些原本會浪費掉的時間填滿,他們擠在這些補課班裏並不一定學到了什麼能夠幫助他們金榜題名的真東西,而是在恰當的時候,比如考試前的那麼一瞬間,記掛起自己曾經為之投入了這麼多時間和“努力”,便坦然很多。至於補課的老師,一切盡在不言中。這是一筆極好的買賣,他們不需要付出額外的時間準備,隻需要將日常工作的一部分分解出去,就可以獲得超乎尋常的回報,何樂而不為。

盡管各種條例說明上麵明令禁止,這種補課班卻如同雨後春筍一樣屢禁不止,甚至幾近猖獗地占據著這群正處於青春期的孩子們最寶貴的空閑。

是的,空閑,這種被認為準備高考的孩子們不應該擁有的東西,在日後看來甚為寶貴。

他們掌握著最爛漫的年華和最為希貴的時間,他們有著最奇特的幻想和對未來物盡可能的憧憬,最為關鍵的,就是他們初識了愛情,那種讓人心神不寧又不斷向往、不斷嚐試卻屢屢受挫的奇妙物質。凡此種種,全部在空閑中加以錘煉和堅固,如同一個長時間運轉的機器需要停下來散發機體內部的熱量、冷卻不必要的激情,接著生產出更美麗的未來一樣。

他們如此迫切地需要,卻被殘忍地剝奪。

事實是曉竹並沒有感覺自己多麼迫切地需要這些空閑,但她羨慕那些可以對一切都放輕鬆的同學。她沒辦法不在乎,沒辦法在無數個緊要關頭鬆一口氣。她不知道為什麼,隻要她手裏握著筆,寫著題目的答案,對或錯;隻要她靠在窗前翻著教材和參考書,用不同顏色的熒光筆畫下自己認為的重點;隻要她在課堂上將全部的精力都放在老師的講解和提問上……隻要她沒閑下來,她就覺得自己還有收獲。

這些在日後被一位心理醫生定義為強迫症。這位心理醫生不知道的是,幾乎所有的孩子在這段不被允許閑下來的時間裏都患有不同程度的同樣的病症。當他們成長、變老,接受這個社會施與的種種法則和規定之後,回過頭來,他們反而會默默懷念,甚至是祭奠那段時間給予他們的快感。那是怎樣無法言喻卻如此值得回味的快感!

那時的曉竹還不能了解這麼多。

她第一次踏入這個班級的時候就大失所望。這所以文科見長的學校沒有太多男生,這在這個班級裏就得以體現,30名女生,花枝招展、爭相鬥妍,卻也是極為聰明、思維敏捷的。而剩下的三位男生也不是她想象中的高大偉岸,她甚至都不願意再望向他們一眼。在這群人中間,曉竹太普通了,她除了每晚在夜色中漫溢開來的自卑感和孤獨感之外,什麼都沒有。她的成績不算好,也不算壞,隻能說她足夠努力了。

高中第一天,老師讓全班同學做自我介紹,她站起來說,我叫曉竹。

然後就坐下了,她沒有說她有什麼愛好,性格怎樣,希望得到什麼,她什麼都沒說,因為對一切都沒有過多的期待,所以看得很淡。她也曾想過自己的愛好究竟是什麼,絞盡腦汁卻依舊一無所獲。隻是偶爾的時候,她會隨手抓來一張紙或者直接在課本紙頁的空隙處寫一點歪詩,釋放自己無處傾訴的情緒。

她不信任別人,但她完全相信自己在一個瞬間裏噴薄而出的情愫,它們積聚繼而爆發,在紙上形成了一段段破碎的文字。她時而厭惡它們,時而又憐惜它們,她怕它們來得太洶湧無法操控,又怕它們走得太迅速難以捕捉。

於是她隨手寫下的詩句像一台照相機一樣記錄它們的光和影。她甚至用牛皮紙做了一個袋子放在宿舍的桌子前,收集這些片段。那是她在那個不被允許“分心”的時日裏最值得珍視的東西。曉竹當時並沒有感覺到它們的珍貴,直到若幹年後。

一個低沉的聲音在她身後響起,打斷了她的胡思亂想。一個高高瘦瘦的男孩一臉羞澀,站起來說,我叫宋依。

她沒有再注意到他,直到那晚的迎新藝術聯歡會。霜降。操場上搭起了舞台。高一新生每人搬了把椅子,按照班級的順序在操場上坐好。節目進行過半,宋依站在了偌大的舞台上,同學們瘋狂地喊著他的名字表示鼓勵。曉竹並沒有打起精神,她還沉浸在離家和夜晚帶來的無法克製的孤獨感中。她瞥了一眼舞台,絢麗而偌大的舞台,宋依太單薄了,撐不起台麵。她自顧自地低下頭。不知道從什麼時候開始,她被一種充滿磁性的嗓音環繞、包圍,繼而就是讓她渾身起雞皮疙瘩的不自在,接著就是沉浸和征服。她聽見他唱:Don‘tcarrytheworlduponyourshoulders.Forwellyouknowthatit’safoolwhoplaysitcool.她熱淚盈眶,毫無預感,甚至莫名其妙。她覺得他是唱給她的,盡管她和他並不熟悉,甚至沒有說過一句話。高潮——整個操場沸騰——曉竹一時間忘記了孤單的夜空和幾乎吞噬她的夜色,跟著周圍人在燈光下舞動起來。

宋依彈一手好吉他,音樂感很強。可是他並不帥,初看甚至僅僅勉強稱得上順眼。除了那晚舞台上一時的驚豔之外,平日裏沒人注意到他。他不喜歡體育運動,不愛在女生中間調侃,甚至時不時顯出木訥而憂鬱的神情。青春期血脈賁張的激情勁兒和男生特有的渴望吸引女生注意從而貧嘴耍滑頭的東西在他身上通通沒有。那時候她也沒有很欣賞他,隻是覺得和那些嬉笑打鬧、圍著籃筐轉的淘小子們比起來,他從她身邊走過時淺色襯衫上飄來的淡淡的洗衣液的味道讓人很舒服。僅此而已。

曉竹不是沒有渴望過愛情,但她從來都羞於開口談“愛情”兩個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