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5章(1 / 3)

晏子臣於莊公,公不說,飲酒,令召晏子。晏子至,入門,公令樂人奏歌,曰:「已哉!寡人不能說也,爾何來為?」晏子入座,樂人三奏,然後知其為己也,遂起,北麵坐地。公曰:「夫子從席,曷為坐地?」晏子對曰:「嬰聞訟夫坐地,今嬰將與君訟,敢無坐地乎?嬰聞之,眾而無義,強而無禮,好勇而惡賢者,禍必及其身,公之謂矣。且嬰言不用,願請身去。」遂趨而歸,管鑰其家者納之公,財在外者斥之市,曰:「君子有力於民,則進爵祿,不辭貴富;無力於民而旅食,不惡貧賤。」遂徒行而東耕於海濱。

按:秦、漢以來,以尊君為儒學無上之大義,而實不知其所以尊。以文王之聖,受辛之虐,而天王聖明,臣罪當誅,講學家至奉為不刊之典,古者責難規過之義,乃盡亡矣。嗟夫!此宋子業、齊文宣、隋煬帝之儔所以接跡於後世也。君權既日益尊,而公卿大夫下及一命之榮,皆得依附君權,偃然民上,以享無義務之權利,神州群治,所由每下愈況者,豈非職此之由哉?自西儒言治之書輸入中土,然後知君主雖尊,要與通國臣民同受治於法律之下,而官吏為國民公仆之說,亦燦然大明於世,人人相尚以為新學,豈知二千年前晏子已先我而言之哉!夫以齊莊之暴,乃於其所不說者不敢顯言而微風之;晏子一上大夫耳,而公然斥其君之不道,且與之訟曲直焉,其言有後世骨鯁之臣所不敢出者。若夫有力無力之辨,則以公卿將相之尊,乃計庸而受直,非自儕於國民仆隸之班,所言能深切如是乎?嗚呼!今之從政者,其當銘諸座右矣。

崔杼弒莊公,晏子立崔氏之門,從者曰:「死乎?」晏子曰:「獨吾君也乎哉?吾死也?」曰:「行乎?」曰:「獨吾罪也乎哉?吾亡也?君民者豈以陵民,社稷是主;臣君者豈為其口實,社稷是養。故君為社稷死,則死之,為社稷亡,則亡之;若君為己死而為己亡,非其私昵,孰能任之。」門啟而入,崔子曰:「子何不死?」晏子曰:「禍始,吾不在也;禍終,吾不知也。吾何為死?且吾聞之,以亡為行者,不足以存君;以死為義者,不足以立功。嬰豈其婢子也哉,其從之也?」人謂崔子必殺之,崔子曰:「民之望也,舍之得民。」

按:此義與儒家春秋之義相同,即西儒分君主與國家為二之說,而路易十四「朕即國家」之言所以得罪於全歐也。天生民而立之君,使司牧之,豈其使一人肆於民上以縱其欲也哉!孔子之論管仲也,曰:「豈若匹夫匹婦之為諒也,自經於溝瀆,而莫之知也。」春秋書弒君及其大夫者三:書孔父,以其正色立朝也,非徒以其死也;書荀息,以其行克踐言也,非徒以其死也;書仇牧,以其不畏強禦也,非徒以其死也。齊襄之變,從而殉者有徒人費,有石之紛如,有孟陽,而弗得見於春秋之經,以其報私恩而非殉公義耳。春秋為明大義之書,故凡事之無關於大義者,皆削而不書,徒人費諸人,正孔子之所謂匹夫匹婦,而晏子所謂婢子者也。故人君而知此義,則敬天勤民之念弗敢荒矣;人臣而知此義,則陳善閉邪之責弗敢貸矣。後世儒者知明此誼,惟鄧牧心與黃太衝耳。

景公懸賞於國內,萬鍾者三,千鍾者五,令三出,而職計莫之從。公怒,令免職計,令三出,而士師莫之從。公不說。晏子曰:「嬰聞之,君正臣從謂之順,君僻臣從謂之逆,今君賞讒諛之民,而令吏必從,則是使君失其道,臣失其守也。三代之興也,利於國者愛之,害於國者惡之,故賢良眾而邪僻滅,是以天下治平,百姓和集。及其衰也,順於己者愛之,逆於己者惡之,故邪僻繁,而賢良滅,離散百姓,危覆社稷。臣懼君逆政之行,有司不敢爭,以覆社稷,危宗廟。」公曰:「寡人不知也,請從士師之策。」

按:此與孔子守道不如守官之訓,及孟子夫有所受之說,正互相發明,而順逆好惡之辨,較大學之言絜矩,尤為悚切,皆今日憲政之要義也。嚐謂專製政體設官分職,所最不可闕者有三事焉:宰相也,封駁也,諫官也。之三者,皆所以消息君權,不使太過者也。是故官製莫善於唐、宋,莫不善於明。宰相廢,則天下之責備悉歸於君主一人之身矣;封駁廢,則君主得行其誌,惟其言而莫予違矣。張釋之曰:「廷尉天下之平。」劉褘之曰:「不經鳳閣鸞台,何名為敕。」斯言也,居然有立憲國之意焉。自元、明以後,遂不複見於史冊矣。嗟乎!此專製政體之所以不可存立,而憲政所以不可不亟行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