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部分
說說話
我是一個口齒極鈍的人,連普通的應酬我都不能夠對付,所以,我對於說話說得極多並且極為伶俐的人是十分的羨慕。好像手工、圖畫這兩樣,我從前在學校裏麵讀書的時候,十分的羨慕著那些成績優美的同學那般。
灑掃,應對,這本是古訓裏所說的一種兒童所應受的教育;在近三十年左右的家庭之內,灑掃這一項家庭教育的項目似乎是已經普遍的廢除了,至於應對,大人也不過在說錯了的時候,提撕一句;在說得不好的時候,歎一口氣;或是灰心了的不作聲;他們並不每天劃出若幹時刻來教授兒童以“應對”這一種課程,或是聘請一個家庭教師來教授,或是用了家長的名義向學校方麵要求著在學校課程內增加這一種課程。於是,說話我便從小不會了。其實,即使是學校內有“應對”這一種課程,我也不見得能夠學的好——不見手工、圖畫,我是成績那麼拙劣麼?
大概,說話時候所須注重的第一點是,從何說起。照例的寒暄,這已經是難於開口了,因為它頗有一點像學校裏麵國文班上所出的題目,這題目的範圍之內所可說的話差不多早已經被旁人說完了,要想推陳出新,決不是一件容易事。至於,由寒暄進而作寬泛的談話,那簡直是我所害怕的,好像從前在中學的頭幾年裏我怕學期、學年的大考那樣。不曉得對談的人愛聽的是那一種話;即使曉得了,自己也多半不見得能夠在這一方麵搜索枯腸可以搜索得一些——不說許多——談話的資料來。麵對麵的僵坐著,終究不是事,於是,急忙之內,我便開口說話了……不幸,我所說的話恰巧是對談的人所不愛聽的,甚至於,他所認為是存心得罪的。這簡直是糟糕!因為,已經是僵窘的對話,如今又加添了一種意氣的成份進去了。這個,在一個不善辭令的人處來,是最難受的了,反報麼,間接的便實證了適才所無心呐出的話是有意的;不反報麼,未免有失身份;解釋麼,一個不會說話的人要想解釋一句失言,我經驗的知道,是不僅無補,並且會增加誤會的。那麼,隻好不作聲了。這個,並不見得能把嚴重的局麵緩和下去。因為,這時候的麵部表情,如其是沉悶的,對談的人可以測想為臆怪;如其是和悅的,對談的人又可以測想為在肚裏暗笑。
模棱兩可,這是說話時候所須注重的第二點。人世僮的是要怎麼變化的。要是說出了一句肯定的話來,而事情的轉變並不是像肯定的那樣,這時候,曾經聽見了這句話的人未免是要對於說者的判斷力發生懷疑了。這個,在社會上,是極為有損於說者的。所以,一個人要是想不在這一方麵吃虧,最好是在說話的時候不著邊際;如此,事情無論是怎麼收場,這模棱兩可的話,雖然不見得是說中了,至少是沒有說錯。還有一層。人與人之間,在多種的情境內,是不能夠說直話的;撒謊既不是一件社會上所容許的事情,那麼,便隻好把話說得令人難以捉摸了。
空洞無物,這是說話時候所須注重的第三點。一個人與一個人見了麵,談起話來,這一番對話,當然的,是集中於一件事情之上了。這件事情,過去的情形怎樣,將來會怎樣,現在對話時候是要這樣的去接近,這些,在每個對話者的胸內,差不多都已經有了一個譜子;既然如此,在本題之上,便不需要作文章,隻要旁敲側擊,借了一些題外的話來達意,也就夠了。喜歡繞彎子,或許是人的一種生性,因為繞彎子是有玄秘的色彩,藝術的色彩的。
麵部表情,這是說話時候所須注重的第四點。譬如說,你現在說出了一句想起來是極為滑稽的話來,這時候,你的麵部表情應當是嚴肅的,因為,那樣,教聽者在事後回想起來,會更覺得有趣。又譬如說,你說挖苦的話,便應當在麵部呈露出一種和藹可親的模樣;那樣,聽者,如其不是十分聰明的,便不會立刻悟出你是在挖苦他,你既然可以逃避去當場的反報,又可以讓他在事後尋思,悟出來了的時候,去飽嚐那一種自羞自悔的酸滋味。
這些便是一個不會說話的人對於說話這種藝術的觀察。或許天下居然會有人,同我一樣的拙於辭令,那麼,這一番的說話,不能說是有什麼幫助,隻能說是,讓他看了,可以與我同發一聲慨歎,會說話的人真是天生的,人為不了。
我的童年
一言引
如今,自傳這一種文學的體裁,好像是極其時髦。雖說我近來所看的新文學的書籍、雜誌、附刊,是很少數的;不過,在這少數的印刷品之內,到處都是自傳的文章以及廣告。
這也是一時的風尚。並且,在新文學內,這些自傳體的文章,無疑的,是要成為一種可珍的文獻的。
從前,先秦時代的哲理文,漢朝的賦,唐朝的律詩、絕句,五代與宋朝的詞,元朝的曲,明朝的小品文,清朝的訓詁,這些豈不也都是一時的風尚麼?
《論語》、《孟子》、《莊子》之內,那些關於孔丘、孟軻、莊周的生活方麵的記載,隻能說是傳記體裁的。它們究竟有多少自傳的性質,在如今,我們確是難以斷言。
以著作我國的第一部正式曆史的人,司馬遷,來作成我國的第一篇正式的自傳,《太史公自序》,這可以說是最自然不過的事情。當然,他的那篇《自序》,與我們心目中所有的關於自傳這種文學體裁的標準,是相差很遠的。
不過,由他那時候起,一直到清朝,我國的自傳體文,似乎都是遵循了他的《自序》所采取的途徑而進行的。
在新文學裏麵,來寫自傳體文,大概總存有兩個目標,指引後學與撫今追昔。後學可以是自己的家人、學生,也可以是自己所研究的學問之內的後進,也可以是任何人。
我是一個作新詩的人。雖說也有些人喜歡我的詩,不過要說是,我如今是預備來作一篇詩的自傳,指引後學,那我是決不敢當的。至於我的一般的生活,那隻是一個失敗,一個笑話——就作詩的人的生活這一個立場看來,那當然還要算是極為平凡;就一般的立場看來,我之不能適應環境這一點,便可以被說是不足為訓了。
要說是撫今追昔,那本來是老年人的一種特權;如今,按照我國的算法,我不過是一個三十歲開外的人。
不過,文學便隻是一種高聲的自語,何況是自傳體的文章?作者像寫日記那樣來寫,讀者像看日記那樣來看。就是自己的日記,隔了十年、二十年來看,都有一種趣味——更何況是旁人的日記呢?並且,文人就是老小孩子,孩子脾氣的老頭子;就他們說來,年齡簡直是不存在的。
二舊文學與新文學
記得我之皈依新文學,是十三年前的事。那時候,正是文學革命初起的時代;在各學校內,很劇烈的分成了兩派,讚成的以及反對的。辯論是極其熱烈,甚至於動口角。那許多次,許多次的辯論,可以說是意氣用事,毫無立論的根據。有人勸我,最好是去讀《新青年》,當時的文學革命的中軍,是劉半農的那封《答王敬軒書》,把我完全贏到新文學這方麵來了。現在回想起來,劉氏與王氏還不也是有些意氣用事,不過劉氏說來,道理更為多些,筆端更為帶有情感,所以,有許多的人,連我也在內,便被他說服了。將來有人要編新文學史,這封劉答王信的價值,我想,一定是很大。
大概,新文學與舊文學,在當初看來,雖然是勢不兩立;在現在看來,它們之間,卻也未嚐沒有一貫的道理。新文學不過是我國文學的最後一個浪頭罷了。隻是因為它來得劇烈許多又加之我們是身臨其境的人,於是,在我們看來,它便自然而然的成為一種與舊文學內任何潮流是迥不相同的文學潮流了。
它們之間的歧異。與其說是質地上的,倒不如說是對象上的。
三作小說
這還是十一二歲時候的事情。
那時候,在高小,上課完了以後,除去從事於幼年時代的各種娛樂以外,便是亂看些書。在這些書裏,最喜歡的便是俠義小說。記得和一個同班曾經有過一種合作一部《彭公案》式的俠義小說的計劃;雖說彼此很興奮的互相磋商了許多次,到底是因為計劃太大了。沒有寫……在那個時候,我們兩個都是不出十四歲的少年。
除了舊小說以外,孫毓修所節編的《童話》也看得上勁。一定就是在這些故事的影響之下,我寫成了我的第一篇小說創作。如今隔了有十七年左右,那篇,不單是詳細的內容,就是連題目,我都記不清楚了,仿佛是說的一隻鸚鵡在一個人家裏麵的所見所聞。
以後,也曾經想作過《桃花源記》式的文章,可是屢次都沒有寫成。
在新文學運動的這十幾年之內,小說雖是看得很多,也翻譯了一些短篇,不過這方麵的創作卻是一篇也沒有。
據我看來,作小說的人是必得個性活動的,而我的個性恰巧是執滯,一點也不活動。
一定就是為了這個緣故,我在編劇、演劇兩方麵也失敗了。
在十二三歲的時候,和兩個同班私下裏演劇;準備,化裝,排演,真是十分熱鬧——其實,那與其說是演劇,還不如說嗆猛妗在這一次的排演裏麵,我還記得,我是扮的一個女子。七年以後,學校裏麵正式的演劇,我由一個女子而改扮一個老太婆了!
扮演老太婆的那次,我是一個失敗的。一上了劇台,身子好像是一根木棍;麵部好像是一個麵具;背熟了的劇詞,在許多時刻,整段的不告而別。居然有一個先生,他說我的老太婆的台步走得還像,也不知道他是安慰我,還是確有其事;因為,我的行步的姿態向來是極不優美的,身材不高而腳步卻跨得很遠,走路之時,是匆忙得很——我仿佛是對於四肢並沒有多少筋節的控製力那樣。至於我的兩條臂膀,在走路的時候,摔出去很遠,那更是同學之間的一種談笑資料。
有時候,我勉強還可以演說,不料演劇的時候,居然是一塌糊塗到那種田地。這或者與我所以有時候可以寫些短篇小說性質的小品文而卻作不了短篇小說,是根源於同一種性格上的缺陷。
周啟明所譯的《點滴》,裏麵有一些散文詩性質的短篇小說;那一種的短篇小說,我看,或許便是像我這樣性格的作詩的人所惟一的能作得了的。
四讀書
我是六歲啟蒙的;家裏請的老師;第一部書是讀的《龍文鞭影》。隻記得這是一部四字一句的韻丈史事書籍——關於它,我現在已經不記得其他的內容了。
書房在花園裏;花園的那邊是客廳。書房前麵的院子裏,有一個亭子。
老師大概是一個舉人。我還記得,他在夏天裏,是穿著一件細竹管編成的汗褂。
背不出書來,打手心的事情,大概是有——不過現在我是已經忘記了。隻記得,有一次,那是讀完了《龍文鞭影》以後,讀《詩經》的當口,我不知道是那一頁書,再也背不出來,老師罰我,非得要背出來,才放我下學。隻剩下我一個人,在書房裏麵;聽見自己的聲音,更加傷心,淌眼淚。大概是到底也沒有背得出來,有家裏大人討保放我下學了。
十幾年以後,我每逢想起《詩經》這一部書的時候,總是在心頭逗引起了一種淒涼的情調,想必便是為了這個緣故。
八九歲,讀完了《四書》,以及《左傳》的一小部分。就是在這個時候,學著作文了。
這是在離家有幾裏遠的一個書館裏的事情。有一次,隻剩下我一個人在館裏,心裏忽然湧起了寂寞,孤單的恐懼,忙著獨自沿了路途,向家裏走去……
這裏是土地廟與廟前的一棵大樹與樹下的茶攤,這裏是路旁的一條小河,這裏是我家裏田畝旁的山坡,終於,在家裏前院的場地上,看見了有莊丁在那裏打穀,這時候,我的心便放下了,舒暢了。
我的蒙館生活是在十歲左右終止的。
我在學校生活的期間,在小學,在大學期間,都曾經停過學。在一個工業學校的預科裏麵讀過一年書。在青年會裏讀過英文。
說起來很有趣味:我後來又有機會看到我在工業學校裏所作的一篇《言誌》課卷,那裏麵說,將來學業完成了,除去從事於職業以外,閑暇的時候,要作一點詩,讀一些詩文——這詩,不用說,是舊詩的意思;這詩文,不用說,也是舊詩文的意思。
在工業學校裏,教國文的先生是豪放一派的;他喜歡喝酒,有一個酒糟鼻子,魏禧的《大鐵椎傳》是他所特別讚頌的一篇文章。
後來,我又有過一個國文先生,有“老虎”之稱;不過他謹飭些。便是在他的課堂上,在自 由交卷的時候,我學著作新詩。雖說他是一個舊學者,眼光倒還算是開明的,對於我的新詩課卷,並不拒絕。
聽說他,像教我《四書》,《左傳》的那個書館先生那樣,結局很是潦倒。
我讀書,是決不能按部就班的。課本,無論先生是多麼好,我對於它們總不能感覺到一種特殊的興趣,便是那種我自己讀我自己所選讀的書籍,那時候所感覺到的興趣。
大概,書的種類雖然是數不盡的多,不過,簡單的說來,它們卻隻有兩個。它們便是,不得不讀的,以及自己愛讀的書籍。由報紙一直到學校內的課本,就是不得不讀的書籍。至於自己愛讀的書籍,那就要看“自己”是誰了。譬如,我是一個作文、教書的人,我自己所愛讀的書,要是與一個工程師所愛讀的來對照,恐怕是會大不相同的。不過,普天下的大我,它卻是有一種書籍決無不愛讀之理的;那一種便是小說。
我也是一個人,當然逃不出這定例。十二歲到十四歲,愛讀俠義小說。十五歲左右,愛讀偵探小說。二十歲左右,愛讀愛情小說。
俠義小說的嗜好一直延續到十幾年以後,英國的司各德,蘇格蘭的史蒂文生,波蘭的顯克微支,他們的俠義小說,我為了慕名、機緣等的緣故,曾經看了不少;實在是愛不忍釋。
司各德各書,據我所看過的說來,它們足以使我越看越愛的地方,便是一種古遠的氛圍氣,以及一種家庭之樂。家庭之樂這個詞語,用來形容這些小說之內的那一種情調,驟看來或許要嫌不妥當,不過,仔細一想,我卻覺得它要算是我所能找到的惟一的妥當的摹狀之詞了。這一種家庭之樂的情調,並不須在大團圓的時候,我簡直可以獨斷的說,是由開卷的第一字起,便已經洋溢於紙上了。或許,作者所以能永遠留念於世人的心上的緣故,便在於他能夠把這種樂居的情調與那種古遠的氛圍氣有機的融合史蒂文生的各部小說之內,我最愛讀的一部是The Master of Ballantrae。這篇長篇小說,與作者的一篇中篇小說,Dr.Jekyll and Mr.Hyde 以及一篇短篇小說《馬克漢》,在精神上,似乎有孿生的關係。這三篇文章,我臆斷的看來,或許便是作者對於他在一生之內所最感到興趣的那個問題的一個敘述與分析。
顯克微支的人物創造,Zagloba,與莎士比亞的Falstaff同屬於一個人物類型,而並不雷同。
上舉的各種俠義小說,有些可以叫作曆史小說、心理小說,以及其他的名字;各書之內,除去俠義之部分以外,還有言情,社會描寫等等成份。這實在是一切小說的常例。因為小說,與生活相似,是複雜的。小說之能引起共同的愛好,其故亦即在此。
偵探小說,我除去柯南道爾的各部著作以外,看的不多。至於他的各部偵探小說,中譯本我是差不多全看完了,在十五歲的時候,原文本我也看過一些,在二十五歲的時候。年齡的增加並不曾減退過我對於它們的愛好。
至於言情小說,我隻說一部本國的,《紅樓夢》。這部小說,坦白的說來,影響於人民思想,不差似《四書》、《五經》。胡適之關於本書的考證,隻就我個人來說,並不曾減少了我對於本書的嗜好;潛意識的,我個人還有點嫌他是多事。這是十年前,我在看亞東圖書館本的《紅樓夢》那時候所發生的感想。至於這十年以來,整年的忙著受課,教書,謀生,並不曾再看過這部小說。我看我將來也不會教到“中國小說”這種課程,所以,我隻有把十年前的那點感想坦白的說出來;至於本書的評價,那自然有在這一方麵專門研究的人可以發言。
杜甫的詩我是愛讀的。不過,正式的說來,他的詩我隻讀過兩次;並且,每次,我都不曾讀完。第一次是由《唐詩別裁集》裏讀的一個選輯,第二次是讀了,熟誦了全集的很少一部分,第三次是上“杜詩”課,第四次是看了全集的一大半。十五歲以後,喜歡杜詩的音調;二十歲左右,揣摹杜詩的描寫;三十歲的時候,深刻的受感於社的情調。我買書雖是買的不多,十年以來,合計也在一千圓以上,比上雖是差的不可以道裏計,比下卻總是有餘;說起來可以令人驚訝,便是,杜詩我隻買過石印一部,要是照了如今我對於杜詩的愛好說來,一買書,我必定會先把習見的各種杜詩版本一起買到。
隻要是詩,無論是直行的還是橫行的,隻要是直抒情臆的詩,無論作得好與不好,我都愛。愛詩並不一定要整天的讀詩。從前,在十八歲到二十歲的時候,曾經有過幾個時期,我發過呆氣,要除去詩歌以外,不讀其他的書籍;現在回想起來,倒覺得有趣——不過,或許,我現在之所以能寫成一點詩,我的詩歌培養便是完成於那幾個時期之內。我是一個愛讀詩,愛作詩的人,而在我所購置的已經是少量的一些書籍之內,詩集居然是更少;這個,說給那些還喜歡我的新詩而並不與我熟識的讀者聽來,他們一定是會詫異的。
我曾經作過一首題名荷馬的十四行,算是自己所喜歡的一些自作之一……其實,這個希臘詩人的兩部巨著,我隻是潦草的看過,並不曾仔細的研究一番。在我寫那首詩的時候,並不曾有原文的節奏、音調澎湃在我耳旁,我的心目之前隻有 Elson Grammer School Reader裏麵的這兩篇史詩的節略。這個,說出來了,一定會教讀者失笑的,如其他是一個一般的讀者;或是教他看不起,如其他是一個學者。
我是一個極好讀選本的人。選本我可讀了又讀,一點也不疲倦;至於全集,我雖說在各方麵也都看過一些,不過,大半,我隻是匆促的看過一遍,就不看第二遍了。社甫與莎士比亞是例外。這兩個詩人,讀上了味道,真是百讀不厭;從前,現在的無窮數的讀者所說的話,我到現在已經懇切的感覺到,並非人雲亦雲的一種慕名語,我並且自己的欣幸,我現在已經達到了一個可以真誠的,深切的欣賞他們的詩歌的時期。他們的確是情性之正聲。
說到不得不讀的書籍,我是一個度過了二十年學校生活的人,當然,它們是課本了。在學生時期之內,我對於課本,無論是必修科還是選修科,是很不喜歡讀的。現在回想起來,教育與生活一樣,也是一種人為的磨練……我當初既是不能適應學校的環境,自然而然的,到了現在,我也便不能適應社會的環境了。
我真是一個畸零的人,既不曾作成一個書呆子,又不能作為一個懂世故的人。
投考
他已經考取了高小一年級。
這是一個師範的附屬小學校,在本城的小學之內,算是很好的。隻要國文、英文、算術這三門裏麵,有一門考及了格,便可以錄取入學;他是考國文錄取了的。
投考的時候,他是坐人力車去的。在車上,他的一顆心忐忑不安。平時,坐車子本來是一件快樂的事,因為,坐車與走路的速率不同,一個孩童對於這個是敏感的——風迎了麵吹來,那愉快的感覺,真不亞似在熱天,老女工給他洗了一個澡以後,他坐在床上撫摩四肢、胸、腹在那時候所發生的那種愉快的感覺。可是,這一天,他隻在腦筋裏記掛著那個怕它來又要它快完的考試。身外的一切,他都忘記了,除去那個布包,裏麵放著筆墨,他用艘凰?汗的手緊握住的。他也沒有心思,像平常坐車子的時候那樣,去看街道兩旁的店鋪、房屋了。
是一個長輩帶領著他來應試。一聲“停下!”的時候,他在心裏震動了一下,發見了車子停住在一條柳樹沿著小溪的路邊,麵前便是學校的大門。他下了車。這校門,門上的鐵楣他要把頸子仰得很高才能望見的,門旁排的校名直匾就他看來是字寫得巨大而觸目動心的,頗像是他的心目中的一個學校老師,凜凜的。校門內,一條寬敞,平坦的道路直達附屬小學校的校門。
他在家裏讀過書,在鄉塾裏讀過書;至於踏進學校的門,這還是第一次。這是一個與家館,與鄉塾迥不相同的地方。這條路是多麼清淨,整齊;路左邊的柳樹是多麼碧綠,苗條;路右邊的師範屋牆是多麼高大,莊嚴!雖說學校裏是要與許多素不相識的同學一起上課,讀一些素來不知為何的書籍,他是很想考入這個學校的。他很想每天在這條路上走過,在上學,下學的時候,有很多也是來投考的人,跟著大人,從他的身邊過去。看來,他們是若無其事的;並且,他們是那麼絡繹不絕的……這個,使得他的那顆已是慌亂的心更加慌亂了。有幾個,大概是舊生,引領著兄弟或者親戚來投考的,一路上談談笑笑;他頗是羨慕他們。
他在家館裏所讀的書早已忘記了。倒是在鄉塾裏所讀的《四書》,為了預備考這個學校的緣故,他曾經溫習過。他,又在大人的督促之下,讀了一點《古文觀止》。至於作文,在鄉塾裏開了筆的,這幾個月以來,他也作了一些功課;大人都還說是作得不錯。他很喜歡看那些加在他的文課旁邊的連圈;它們頗為使他覺得自傲,他希望,這次考試裏麵他所作的文章,學校老師也能夠在上麵加一些連圈。不過,題目是那麼多,知道學校老師是要出那一個呢?要是出一個他所曾經作過的題目,他想,那就容易了。他可以定下神來回想他的原稿;要是時刻來得及,他還可以多加上一些文章進去。隻要說得很多,老師一定是喜歡的。最重要的一層是,不要寫錯了字,寫別了字。他在走進附屬小學校的校門的時候,心裏這麼想著。可是,萬一出的是一個他所不曾作過的題目呢……
蟬聲在柳樹上喧噪著。他想起來了,家旁一口塘的岸邊,也有蟬聲在柳樹的密葉裏,不過,與這裏的似乎不同,這裏的似乎帶著有抽噎的聲音,不像塘岸上的那麼熱鬧,那麼自在。
帶領著他來這裏的長輩在問門房。
他挾著布包,跟在後麵。這布包裏有一枝筆,一個墨盒;墨盒是大人特為給他帶來作考試之用的。他很怕墨盒裏漏出了墨來,那時候喚霰視氬及?,便是他所穿的那件新單袍子都要弄髒了。當了老師,許多同伴的麵,那未免是太難堪了。
他在走過一條廊。廊的左邊是淡青色的牆壁,上麵有瓦花窗;右邊是一排膽色的廊柱,廊柱以外便是學校的操場,操場上有一些體育的設備,他並不知道名字,他很情願在它們的上麵玩耍,可是他又有一點害怕。
廊與操場的那頭,是一排滿是玻璃窗的教室。這不像家館的書房,因為老師就是睡在那書房裏;這又不像鄉塾的書房,因為那就是堂屋,並且沒有這麼多的窗子。教室裏的設備是完全異樣的。他覺得有趣——他極其想考進這個學校。他把布包打開了,看見墨盒裏的墨汁並不曾漏了出來,他的心裏寬暢了。
他的長輩去了會客室,留下他一個人在這裏。
已經有一些同伴在教室裏,等候著考試;不過,他並沒有與他們之內的任何人交談,一則認生,二則不知道能否考取,他沒有勇氣去與他們談話,三則他在納悶著,老師是要出怎麼一個題目。
等得不耐煩了。他打開盒來,蘸筆,在帶來的紙張上寫字。他的手有一點顫抖。他不寫字了;腹誦著前幾天所讀的一篇古文。腹誦了有一半,便梗住了,在第一天腹誦時候所梗住的那個地方;再也想不起下文來。
便是這時候,監考的老師進來了。他看見同試者都站了起來,在老師上了講壇的時候,行一鞠躬禮,再坐下,他也跟著照樣作了。他向老師望了一眼,似乎是心裏慚愧,不知道這種儀節,又似乎是心虛,適才的那篇文章沒有腹誦出來……還好,老師並沒有向他看。
老師,沿了前排的座位,在分散著試題。他焦急的等候著。他很懊悔,進來教室的時候,為什麼要靠了門坐上這一排的最末一個座位,為什麼不去那邊,坐在那邊外麵一排的第一個座位上,因為,那樣,他便可以第一個接到試題,趕早作文了。
一張油印的試題,帶著一張打稿子的紙,與試卷,由前桌的同試者交給了他。
是一個他所不曾作過的題目。不過,還不算是頂難。他把試卷放進抽屜裏去了,怕的打草稿的時候,一不當心,會在那上麵沾了墨漬。
他看見同試者有許多是用鉛筆在打草稿,那是快得多了,他想;所以,他很反悔,為什麼不把家裏給他買的那枝鉛筆帶來。不過,再一想,鉛筆斷了鉛的時候,削起來是費事的,他又心裏輕鬆了。
老師的腳步聲過來過去個不停,除此以外,隻聽見紙張的聲,與偶爾的一聲抽屜響。
……會客室在那裏呢——他一邊打著草稿,一邊這樣的想——交了卷以後,他怎麼去他的會客室見他呢?女子在現在他並不是一個人在這裏,也用不著去愁會客室是在什麼地方,他想,他的文章一定會作得很好。他在想家了。
草稿雖是不算十分滿意,為的怕時候不早了,來不及謄清,他便隻得從抽屜裏麵去取出試卷來。一句,一句的抄,那是很吃力的一件事,因為他想把文章抄得很工整,並且一個字也不錯,而他的小楷卻是寫得極慢,極不好的。老師從他麵前走過去的時候,他的手動了一動,想著把他的文章掩蓋起來;並且,臉忽的紅了,心勃勃的跳得厲害。他以為老師是在看他的那一段自己頗是得意的文,心裏有一點自傲。老師在他的一旁站了很久。他所坐的座位;加上他那種慌張的神情,著實是可疑的——不過,他自己並不覺得,他並不知道老師守望了許久是為的這個。
已經有幾個人交卷了。這時候,他的文章也已經抄得隻剩一兩行了。他的心裏寬暢了下去。同時,他反悔,早知道是如此,何以不把文章作得長一點呢?已經謄好了,它是難得再加的。
不過,為了心裏已經不慌亂的緣故,他的神智清醒了:他可以慢慢的謄抄著剩餘的文章,等候著下一個交卷的人,一同出教室,那樣,會客室便不愁找不到了。
他到了會客室。他的長輩向他要草稿看。那個,他並沒有帶出來,是被他放在試卷裏麵,一起交進去了,這是他的糊塗之處,因為,他既是在等候著旁人交卷,他應當是會知道旁人是把草稿給帶走的。多麼不幸的事情!
他不能知道,試卷究竟是作得如何,它究竟能否教他考入這個學校!
他走過長廊的時候,向著教室、操場望了一眼;他那顆心裏的一種滋味是異樣的。
門外的蟬聲十分喧噪;這是一個熱悶的下午。他很想到塘邊去拋瓦片。不過,他還是坐車回去的。
文藝作者聯合會
文學這種工作可算得最自由了;凡是“心之所之”的話都盡可以說得。不過話說出去以後,是要人聽的。話要是說得有理,說得好,那就必得求其理與好傳到可能的最多數之中去。這裏有一層困難,便是,說話的人太多了,讀者們將要何舍何從呢?倘若能設立“文藝作者聯合會”,會中有大家信仰的批評者組織起來一個新書審薦委員會,在機關月刊上評薦本月份各文學類別中的佳著,給讀者以指導,那真要算是最圓滿的解決方法了。
文學是一種職業,而同時精神最渙散的又算文人。出版業有了結合,文人卻沒有。作者中的夭亡,不須有的磨難,以及改行,投機等等,固然一部分要怪讀者接受的時間過程較長,一大半還要歸咎於作者全體之無團結力。文人並不一定要參加政治或社會的運動,才能說是“走到十字街頭”;組織一個保護權利,增進公益的團體,使它能遵循了正軌來進行,發展,並且把我國社會中最可恨而最常見的一種現象,傾軋,設法去避免:這正是一班作者的惟一的來表現社會力的途徑。
保障作者的權利方麵有對外的與對內的兩種工作。對外上最扼要的一點是稿酬。無論是售權或抽率,都應當按酌一班書籍的銷路以及未來之可能性,訂出一種最低的格例,用聯合會的力量,監察著出版業去踐行。還有稿權的專利,應當明定年限;按照國際的通例,以作者卒後的第三十七年度為專利權的消盡期,並且規定作者的承繼人有承繼此種專利權的權利。這各項擬有具體的計劃書之時,應當向當事的立法機關,行政機關交涉,進行,憑了自身的正義以及輿論的協助,求其定為律法,各方麵遵行。
翻譯西書時,如原著的專利權對於工作發生阻礙,可由聯合會代替譯者辦理一切掃除障礙的手續。聯合會到了勢力雄厚之時,並可設立譯事計劃委員會,擬成係統的介紹翻譯他國之文藝名著的計劃,征選此種工作的健者分別擔任。日本的翻譯事業比我們發達得多,大家不肯作黃種中的牛後,這便是努力的時機了!
介紹我國的新舊文藝到外國去,也應該立為此會的目標之一,到了此會的實力充足了之時,便該立刻籌計出妥善的辦法來進行。
保障權利方麵對內的工作是侵襲的預防與懲罰,轉載與采用的條例之規定。
促進公益方麵,最重要的事件是失業者的救濟,無名作家的援助,詩歌創作的提倡。文藝作者的性格是最怪僻,執拗的,一句話不投機,或是堅持一種異於流俗的主張,便可以自絕於生路。我所知道的,劉夢葦已經因此犧牲了充滿希望的一生,這樣的悲劇我們決不可坐看以後再行複演。聯合會成立了,對於這類的失業者便可以推薦作品,或是給與實際的幫助。
小孩子走路,頭一年最苦。初入境的作者,心中那種疑懼,不自信,簡直就是地獄裏的刀山。初期的作品難逃是幼稚的,不滿己意的;加上文稿封寄後那長期的慢得像魯陽揮了戈的守候——比起這種情景來,那求愛的第一書實在算不得什麼。但是,感傷無益,我們要想一個補救的實際辦法!
詩歌之重要,不須多說。何以在世界詩壇上占有極高位置的中國詩歌,到如今連書都不見出版了呢?是寫詩的後人不爭氣?是中國已經變成了那全市沒有公共圖書館的上海?
三百篇中的私情詩
《詩經》中有許多美妙的私情詩,正如《聖經》中有一篇美妙的《所羅門之歌》一般,《所羅門之歌》為《聖經》注解者所誤解,《詩經》中的私情詩也遭遇了同樣的命運,即如《邶風》中的《柏舟》明明是一篇極好的“棄婦詞”,就是同《孔雀東南飛》比起來也不相後,而注解者偏硬坐它是“言仁而不遇也;衛頃公之時,仁人不遇,小人在側!”就中私情詩尤為一班的注家所誤解,他們不僅是《詩經》的罪人,他們並且是孔子的罪人,因為孔子說過的,凡是要使於四方的人必得要讀《詩經》。作使臣的人求能不辱使命,也沒有別的法子,隻是在辭令上用心罷了。試問《詩經》中是那一部分能教人善於辭令?試問孔子當時說出那些話的時候,心目中指著是《詩經》中的那一部分?不是那些私情詩嗎?廣義的說來,不是那些情詩嗎?試問不善辭令的人能夠說出“大夫夙退,無使君勞”、“雖則如毀,父母孔邇”、“厭礚行露!豈不夙夜?謂行多露”、“將仲子兮,無逾我裏,無折我樹杞。豈敢愛之?畏我父母”這一類的俏皮委婉的話來嗎?所以我評孔子倒真是一個懂“詩”的人,他是決不會將純粹的情詩附會到曆史上去,將“仲子”解為“刺莊公也;不勝其母以害其弟,弟叔失道而公弗製,祭仲諫而公弗聽,小不忍以致大亂焉”的;他也是決不會將情詩附會到極可發噱的事實上去,如解《鄭風》的《子衿》為“刺學校廢也;亂世則學校不修焉”的。
我們不必在這些曲解的注“詩”家的身上多耽擱罷,且讓我們“攜手同行”去直接鑒賞一些美妙的私情詩。情詩上標明一個“私”字,是縮小範圍的意思,因為《詩經》中還有一種“非私”的情詩,即詠夫妻之情的是,它們也是很多的,如《周南》中的《卷耳》(一首佳妙的“懷人詩”),《汝墳》(一首佳妙的“相見歡”),《齊風》中的《雞鳴》(一篇佳妙的Curtain lecture),均是很好的例子。
僅就私情而言,好例子也是極多,如上舉的《行露》、《將仲子》皆是,又如《召南·野有死麇》篇中的
無使穇也吠!
《邶風·靜女》篇中的
愛而不見,搔首踟躕。
匪女之為美,美人之貽。
——注家解為“衛君無道,夫人無德”!幸虧衛君與夫人皆已去世了!
《衛風·氓》篇中的
士之耽兮,猶可說也;女之耽兮,不可說也。
——幾千年後,情形還是照舊!《鄭風·山有扶蘇》篇中的
不見子都,乃見狂且!
不見子充,乃見狡童!
——明明是幽會時喜極而謔之詞,乃注解家解為“刺忽也;所美非美然!”真是“所美非美然”!
《狡童》篇中的
彼狡童兮,不與我言兮。維子之故,使我不能餐兮。
——注解家看到這篇詩的時候,毫不遲疑的將“刺忽也”的“萬應膏藥”向上一貼!
《子衿》篇中的
青青子衿,悠悠我心;縱我不往,子寧不嗣音?
挑兮達兮,在城闕兮;一日不見,如三月兮。
——“刺學校廢也;亂世則學校不修焉!”這學校是唯情學校嗎?《溱洧》篇中的
溱與洧,方渙渙兮;士與女,方秉?兮。女曰,“觀乎?”士曰,“既且。”且往觀乎洧之外,洵訐且樂;維士與女,伊其相謔,贈之以勺藥。
——如今是“贈之以鑽戒”了。
《唐風·綢纓》篇中的
子兮子兮,如此良人何?
——明明是兩句喜極而作珍重之詞;“婚姻不得其時”?
《無衣》篇中的
豈曰無衣七兮,不如子之衣,安且吉兮。
——道德的注解家是再不肯,或不能,把這幾句詩看為珍惜情人饋遺之詞的。
我看見了這許多的私情詩,不覺為它們的兩種長處所驚,一是它們俏皮,二是它們真實。俏皮,所以眼光如炬的孔子教出使的人去學它們的口齒伶俐;真實,所以四千年後的讀者看見它們的時候,詩中的情形還是恍如目睹(雖然不必身曆)。
為什麼要讀文學
科學在英國氣焰正盛的時候,提倡科學極力的赫胥黎,他作過一篇文章,《論博習教育》(On Liberal Education),在一個完美的大學課程中,將文學列為一主要的項目;這是值得我們深思的。文學是文化形成中的一種要素——就古代的文化說來,如同中國的,希臘的,文學簡直就是文化的代名詞。我們不要作已經開化的人,那便罷了,如其要作,文學我們便要讀。生為一個中國人,如其,隻是就詩來說罷,不曾讀過《詩經》裏的《國風》,屈原的《離騷》,李白的長短句,杜甫的時事詩,那便枉費其為一個中國人;要作一個世界人,而不能認悉亞吉裏士(Achilles)的一怒,猶立西士(Ulysses)的漫遊,但丁(Dante)的地獄,莎士比亞的《哈孟雷特》(Hamlet),以及浮士德的契約,那也是永遠無望的。在從前的教育中,不僅中國,外國也是一樣,文學占了最重要的位置,這種畸重的弊病當然是要蠲除的;不過在如今這個科學橫行一世的時代,我們也不能再蹈入畸輕的弊病,我們要牢記著文學在文化中所占有的位置,如同那個科學的向導,赫胥黎,一樣。
這是要讀文學的第一層理由,完成教育。
人類的情感好像一股山泉,要有一條正當的出路給它,那時候,它便會流為一道灌溉田畝的江河,有益於生命,或是彙為一座氣象萬千的湖澤,點綴著風景;否則奔放潰決,它便成了洪水為災,或是積滯腐朽,它便成了蚊蚋、瘴癘、汙穢、醜惡的貯藏所。隻說性欲罷。舞蹈本是發泄性欲的正道;在中國,樂經久已失傳,舞蹈,那種與音樂有密切的關係的藝術,因之也便衰廢了,久已不複是一種大眾的娛樂了,到了如今,雖是由西方舶來了跳舞,它又化成了一種時髦的點綴品,並不曾,像張競生先生所希望的那樣,恢複到舞蹈的原本的立場,那便是,憑了這種大眾的娛樂,在露天的場所,節奏的發泄出人類的身體中所含有的過剩的精力。因此之故,本來是該伴舞的樂聲洋溢於全國之內的,一變而為全國的田畝中茂盛著罌粟花,再變而為全國的無大無小的報紙上都充斥著售賣性病藥品的廣告。
在末期的舊文學中,亦複呈露著類似的現象;浮誇與猥褻,除此之外,還有什麼?浮誇豈不便等於向鴉片煙燈上去索求虛亢的興奮;猥褻的文字,那個俏皮的(x+y)2,豈不是在實質上毫無以異於妓院中猥褻的言詞,那個委瑣的x2+2xy+y2?這便是文學離開了正道之時所必有的現象,換一句話說。這便是文學沒有指示出正道來讓情感去發抒之時所必有的現象。
發抒情感的正道是什麼?亞裏斯多德所說的Katharsis便是中國所說的陶冶性情(在文學方麵)與正人心(在音樂方麵);那便是教內在於心的一切情感發抒於較高的方式之內,同時,因為方式是較高的,這些發抒出了的情感便自然而然的脫離了那種同時排泄出的渣滓,凝煉成了純粹的,優美的新體。像辜勒律己(Coleridge)的《古舟子詠》內那個赴喜筵的賓客,在聽完了舟子的一番自述之後,成為一個愁思增加了,同時智慧也增加了的人那樣一個人,在讀完了一本文學書以後,也會得有同樣的體驗——這是說這本書是一本好文學的話。
中國人許久以來對於文學(詩是例外)是輕視的,因之,隻有少數的幾種情感能在文學中尋得發抒的途徑,而這少數之中還有大半是較為低級的情感;這是受了宋代儒家一尊的惡影響,正如歐洲中古時代的文學之所以不盛,是受了當代的羅馬教堂的教旨一尊的惡影響那樣。戰國文學與唐代文學,與希臘文學一樣,是不自覺的興盛起來的;那是文學的青年時代。中國的文學與歐洲的都已經度過了那給青年時代作結束的煩悶期;如今,歐洲文學的壯年時代,由文藝複興一直到現代,已經是結成壯碩的果了,中國文學的壯年時代則尚在一個花瓣已落,果實仍未長大的期間。要一切的情感都在文學內能尋得優美的發抒的道路,新文學的努力方能成為有意義的,偉大的。一千年來,中國人的情感受盡了纏足之害,以致發育為如今的這種畸形;解放與再生這許多任是較為高級的或是較為低級的情感,再創造一座千門萬戶的藝術之宮,使得人類的每種內在的情感都願意脫離了蟄眠的洞穴,來安居於宮殿之上,嬉遊於園囿之間,歌唱於庭際房中,撥刺於池上湖內:這種偉大、光榮、而同時是艱難的建設,是要誦讀文學的與創作文學的中國人來共勉於事的。
要發抒情感,這所以要讀文學的第二層,最重大的一層理由,在中國的現狀之內,便附帶著有一種先決的工作——那便是,再生起來那蟄伏於中國人的內心中的一切人類所有的情感;這種工作是要讀者與作者來分擔責任的。
所以要讀文學的第三層理由是擴大體驗,增長見聞。
一個人的外界體驗是極力有限的。不說那種驢子轉磨一般的農民,整世之內,便隻是粘附在幾畝的土地之上;就是拿閱曆最廣的人來說,他所經驗的社會的各相,一比起各種社會的全相來,那也隻是九牛一毛。局促於自我經驗範圍之內,有許多人反而沾沾自喜,那是“夏蟲不可以語冰”,由他們去笑冰好了;還有許多人,他們是不甘於自囿的,不過環境與生活牢籠著他們,不容許他們跳出那單調的類型的生活之外。這一般人的好奇心,如其社會不願意它踏上墮落或是委瑣的路,社會最好是讓它去在文學之內尋得滿足。文學是一切的偉大、奇特、繁複的體驗的記載的總和,無論何人,隻要識字,便能由文學中取得他的好奇心所渴望的,一個充量的滿足——一個優美的充量的滿足,遠強似那種不道德的去刺探鄰家的隱情,遠強似那種既不全真亦不甚美的報紙上的新聞。
這種給予好奇心以滿足的文學並且是有功於人民福利的增進的。遠一點說,狄更司(Dickens)的小說中描寫私立學校內的各種腐敗,暴虐的實情,引起了社會的以及政府的注意,促成了英國的私立學校的改良;司徒夫人(Stowe)作《黑奴籲天錄》,痛陳當時美國的黑奴所受的非人道的待遇,將社會上一般人士對於這個問題的態度由漠視一轉而為熱烈的同情,以致局部的釀成那次解放黑奴的南北之戰。
文學與消遣
消遣這兩個字本來是消愁遣悶的意思,不過按照現在的沿用而說,它卻成了消磨時日。
消愁遣悶,那正是文學的第二種功用,如上章所說的。叔本華說過,愁苦是人類的本分,但是愁苦如其盡著蘊結在肺腑之中,它最能傷損身體的健康——所以常言道,至悲無淚,小說中描寫一個遭遇了莫大的慘痛的人,總是說他,大半時候是她,傷心得眼淚都梗住了流不出來,眼眶焦幹的暈倒在地上。在情緒遭逢了這種阻逆的時候,我們如其放在這個人的手中一本雨果(Hugo)的《悲慘世界》(Les Miserables),用以毒攻毒的方法將他的眼淚激發出來,或是放一本狄更司的《辟克維克諧傳》(Pickwick Papers),用笑淚引逗出悲淚來,那是這個人事後追思時所要感激涕零的。愁苦既是人類的本分,世上既是充斥如許的愁苦,我們便切身的感覺到,我們是如何需要那種能以排解它的文學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