內容(1 / 3)

內容

思潮

開著窗戶,對著場圃,很暇豫的眺望;綠草剛剛萌芽,碧桃卻含著無限的春意,對人微微笑著——輕盈而嬌豔;花影射在橫塘裏,惹得魚兒上下的征逐;清閑快樂,這麼過一生,便北麵封王也比不上這個好嗬!在這波清氣爽的境地,幾個親密的朋友,拉著手在這草地上散步,唱著甜美的歌兒,天上的安琪兒都要羨慕呢!要是倦了,就坐在這塊滑潤的石頭歇著,聽水聲潺潺地流著,正是一種天然的音樂,這石頭多少“玲瓏透剔”嗬!……呀!象是甚麼地方也有這麼一塊?……哦!不錯,三個卷著頭發,露著雪白小腿,藍眼睛白臉蛋的小女孩,倚在那石頭上,三四個遊公園的男學生,拿著照像器給她們拍照,那個頂小的,忽然垂著眼皮,突著嘴叫道:“蕭媽!我生氣啦!”這個聲音嬌憨而清脆,惹得四圍許多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都張著嘴,眯著眼,嘻嘻哈哈地笑個不住。奇怪嗬!他們真象上了機器似的,嘴裏不住叫著“這孩子真有意思!……真有意思,嘻嘻嘻!”眼睛眯著,不細看簡直看不出縫來。

一個老頭,一隻手拿著一根拐杖;一隻手摸著胡子:彎曲著腰,也是“哈哈哈”地笑;她更奇怪,倚在小山石上,一邊張著嘴笑得唉呀,唉呀的,一邊眼淚卻好象“斷線真珠般”往下墜。

忽然大家都寂靜了,許許多多的眼神,都集中在那三個天真爛熳的孩子身上;她們也很知道照像是一件很要注意的事情;挺直了腰,放好手,仰著頭,碧藍的三對小眼,也都聚精會神,對著像架那邊望著,現在已是準備好了,一個男學生笑著對她們說:“別動嗬!要照啦!”忽然頂小的那個,眼睛一轉,不知想起甚麼?趕緊轉過頭來,對著她那個看媽嚷道:“你瞧,你瞧,那邊一隻小狗狗;……一隻狗狗,”說著小手不由得舉起來往遠處——一隻西洋獅子狗伏的地方指著;跟著小腿也不覺得抬起來,一步一步的向前邁,漸漸邁得更快,竟跑著追起那個小狗來了。

許多經過她們旁邊的遊人,都站住看她們;起初人們都怔怔地望著她——追小狗的女孩子;靈魂都被她那活潑天真的微妙勾了去,寂靜和幽秘是這時候的空氣;忽然一回頭,見那兩個稍大的女孩子,仍舊很穩靜的站在那裏,預備和希望照一張很整齊的相;這才提醒了大家,一陣哈哈的笑聲,立刻破了空氣的寂靜。

她追著小狗,跑得累了,細弱的嬌喘,漲得柔嫩的麵皮,紅豔直象澆著露水,新開的紫玫瑰花。額上的頭發,也散了下來,覆在臉上;小手不住在胸口摩挲,望了眾人一眼,又蹦蹦跳跳地跑開了;跑到蕭媽麵前,接了小白帽子,斜歪著戴在頭上,憨皮的樣子和稚琴簡直差不多;當天熱的時候,在大馬路上不是時常看見稚琴戴著那頂白蓬布帽子搖搖擺擺的走過嗎?得意而且活潑的神情,時時從她眼睛裏流露出來;公司門口那架大鏡子,當她走過這裏的時候,必要照一回。

照鏡子原是靠不住的事情啊!從前新世界裏放著八架鏡子,每一架鏡子,把人照成一個樣子,八架鏡子就把人照成八個樣子,德福她長得極胖——在學堂裏驗起身體來,她的體重總在一百五十斤以上,她可是極不相信她是真胖,那天她逛新世界,看見一個個來逛的太太小姐們,都很細挑,竟惹起她的懷疑心來:“我果比她們胖嗎?”這個念頭老在她心裏起伏,恰好她走到這架鏡子麵前——一個照人細長的鏡子裏,立刻露出一個“長身玉立”的她,這一喜歡真非同小可啊!她不覺自言自語的道:“人家都說我胖,塊頭大不好看,他們真是沒眼睛呢?紹玉她在我們一堆算是頂小頂瘦的了,可是和我也差不多呢!到底是鏡子有準啊!”

胖子頂怕人說胖,可是愛睡覺,就足以作胖子的特征呢,姚先生他也是一個胖子,脂肪真多嗬,五髒都被脂肪蒙住了,腦子也膠住啦,所以頂喜歡睡覺,無論坐在車上或是椅上,到不了三分鍾,就可睡著;站在門檻上,或柱旁邊,也是立刻要打呼的……那天他站在台階上,看人家行結婚禮,嘴裏還銜著一枝呂宋煙,忽然煙卷從他嘴裏掉了下來;跟著“了不得,快著,快著……”一陣的亂叫,大家都嚇住了,抬頭往對麵一看,原來是他又睡覺了,險些兒摔下來,幸虧旁邊的人扶得快,不然怕免不了頭破血流呢!——野狗又得一頓飽了。

嘿!野狗吃人血真可怕呢!上次西郊外,難民阿三,不是被野狗把腿咬斷了嗎?血流了一地,象一道小紅河似的,野狗不久就把他喝幹了!人真可憐嗬!作了難民更可憐,對了他們“泣饑號寒”的同類,誰有良心能不為他們叫屈呢?我們當然要幫助他們,使他們得到平安;他們又何嚐不希望人家拯救他們?隻是他們的運氣不好,有心的又沒力,有力的又沒心!他們就是把一隻耕地的肥牛牽出來賣,這個牛也不受他們的支配呢!無論賣給誰,它都要用它那個犄角,作抵抗的武器,和人家拚命呢!必得等到王大來了,用一種甚麼降魔的方法,它才帖帖服服跟他去了……世界上沒有方法是不能作事嗬!

人家說王大知道牛脾氣,所以他能降伏牛,這些難民他不知道牛脾氣,又怎麼會降伏牛,以至於要牛救濟他們呢?鄉下人真不懂事嗬!那個馬驚了,趙老婆子不知道躲進屋裏去,反倒躲在放螃蟹的木桶裏;螃蟹本是“橫行公子”,它怎解得救濟人?趙老婆的腳,竟被它那兩把大翦子夾得出了血,隻得不顧命的從桶裏竄了出來;一個不小心,木桶倒了,養螃蟹的腥水,澆了她一身,直象一個雨淋的水雞,象刺蝟般的縮作一團;怎麼不可笑呢!

公園的小孩,……胖子都趕不上這個有趣,哈哈!我不禁對著天空大笑起來。

“嘿!你莫非真得了神經病嗎?”她——我的表妹推了我一下;我才定了神,四麵的看看,除了從窗戶射進來的陽光,照著壁上的鍾閃閃放光——似乎是新鮮的以外;其餘的布置沒改平日分毫的樣子。剛才所湧現我眼前的東西,原來都是起伏不定的思潮,那個傻老太太也隻是從前的印象——現在的思潮嗬!……

前塵

春天的早晨,群山含翠,悄對著醉意十分的朝旭。伊正推窗凝立,回味夜來的夢境:山崖疊嶂聳翠的回影,分明在碧波裏輕漾,激壯的鬆濤,正與澎湃的海浪,遙相應和。依稀是夕陽晚照中的千佛山景,還有一聲兩聲磐鈸的餘響,又象是靈隱深處的佛音。

三間披茅附藤的低屋,幾灣潺潺蜿蜒的溪流,擁護著伊和他,不解戀海的涯際,是人間,還是天上,隻憬憧在半醉半癡的生活裏,不覺已銷磨了如許景光。

無限悵惘,壓上眉杪,舊怨新愁,伊似不勝情,放下窗幔,怯生生的斜倚雕欄,忽見案頭倩影成雙;書架上的花籃,滿栽著素嫩翠綠的文竹,葉梢時時迎風招展,水仙的清香,潛闖進伊的鼻觀,驀省悟,這一切都現著新鮮的欣悅,原來正是新婚的第二天早晨嗬!

唉!絕不是夢境,也不是幻相,人間的事實,完全表現了,多麼可以驕傲。伊的朋友,寄來《凱歌》新詠,伊含笑細讀,真是味長意深;但瞬息百變的心潮,禁不得深念,凝神處,不提防萬感交集,往事層層,都接二連三的,湧上心來。

無聊的來到書櫥邊,把兩捆舊箋,鄭重的從新細看。讀到軟語纏綿的地方,贏得伊低眉淺笑,若羞似喜。不幸遇到苦調哀音的過節,不忍終篇,悄悄地痛淚偷彈,這已是前塵影事,而耐味榆柑,正禁不起回想啊!

人間多少失意事,更有多少失意人;當他們楚囚對泣的時候,不絕口的咒詛人生,仿佛萬種淒酸,都從有生而來:如果麻木無知,又悲喜何從,——伊也曾失望,也曾咒詛人生,但如今怎樣?

收拾起舊恨新愁,

拈毫管,

譜心聲,

低低彈出水般清調,

雲般思流;

人間興廢莫問起,

且消受眼底溫柔。

無奈新奇的異感,依然可以使伊悵惘,可以使伊彷徨;當伊將要結婚之前,伊的朋友曾給伊一封信道:——

想到你披輕綃;衣雲羅,捧著紅豔的玫瑰花,含情傍他而立;是何等的美妙,何等的稱意;畢竟是有情人終成了眷屬,可是二十餘年美麗的含蓄而神秘的少女生活,都為愛情的斧兒破壞了。不解人事的朋友——你——我們的交情收束了,更從頭和某夫人訂新交了。這個名稱你覺得刺耳不?我不敢斷定;但我如此的稱呼你時,的確覺得十分不慣;而且又平添了多少不舒服的感想!噫我真怪僻!但情不自禁,似乎不如此寫,總不能盡我之意,好朋友!你原諒我吧!……

這是何等知心之談,伊何能不回想從前的生活;甚至於留戀著從前的幽趣,竟放聲痛哭了。

伊初次見阿翁,——當未結婚之前,隻覺羞人答答地;除此外尚不曾感到別種異味,現在呢?……記得阿翁對伊叮囑道:“善持家政,好和夫婿……”頓覺肩上平添多少重量,伊原是海角孤雲,伊原是天邊野鶴;從來頑憨,那解得問寒噓暖,那慣到廚下調羹弄湯?閑時隻愛讀離騷,吟詩詞,到現在,拈筆在手,寫不成三行兩語,陡想起鍋裏的雞子,熟了沒有?便忙忙放下筆,收拾起斯文的模樣,到灶下作廚娘,這種新鮮滋味,伊每次嚐到,隻有自笑人事草草,誰也免不了喲!

不傍涯際的孤舟,終至老死於不得著落的苦趣中,彷徨的哀音,可以賒不少人同情的眼淚,但緊係垂楊蔭裏的小羊,也不勝束縛之悲,隻是人世間,無處不密張網羅,任你孫悟空跳脫的手段如何高,也難出如來佛的掌握。況伊隻是人間的弱者,也曾為滿窗的秋雨生悲,也曾因溫和的春光含笑,久困於自然的調度下,縱使心遊天閶,這多餘的軀殼,又安得化成輕煙,蒸成大氣,遊於無極之混元中呢!

記得朔風凜冽的燕京市中,不曾歇止的飛沙,不住的打在一間矮屋角上。伊和她含愁圍坐爐旁,不是天氣惱人,隻怪心海浪多,波湧幾次,覺得日光暗淡,生趣蕭索。

伊手撫著溫水袋,似憾似淒的歎道:“你的病體總不見好;都由心境於邑太過,人生行樂,何苦自戕若是?”她勉強苦笑道:“我比不得你,……現在你是一帆風順了,似我飄零,恐怕不是你得意人所能同日而語的;不過人生數十年的光陰,總有了結的一天,我隻祝福你前途之花,如荼如火,無限的事業,從此發軔;至於我嗬,等到你重來京華的時候,或者已經乘鶴回真!剩些餘影殘痕,供你憑吊罷了。……”伊聽了這話,隻怔怔的一言不發,仿佛她的話都變作尖利的細針將伊嫩弱的心花,戳成無數的創傷。不禁含淚,似哀求般說:“你對於我的態度,為什麼忽然變了?你這些話分明是生疏我,我不解你從前待我好,現在冷淡我是為什麼?雖然我曉得,我今後的環境,要和你不同了,但我的心依舊不曾忘你,唉!我自覺一向冷淡,誰曉得到頭來卻自陷惟深!……”

唉!一番傷心的留別話,不時湧現於伊的心海之上,使她感到新的孤寂,嚐受到異樣的淒涼,伊相信事到結果,都隻是煞風景的味道。伊向來是景慕著希望的雋永,而今不能了,在伊的努力上是得了勝利,可以傲視人間的失意者,但偶聽到失意者的哀憤悲音,反覺得自己的勝利,是極可輕鄙的。

自從伊決定結婚的信息傳出後,本來極相得忘形的朋友,忽然同伊生疏了。雖有不少虛意的慶祝話,隻增加伊感到人間事情的偽詐。

她來信說:“……唯望你最樂時期中,不要忘了孤零的我,便是朋友一場……”

她來信說:“……獨一念到侃侃登台,豪氣四溢的良友,而今竟然盈盈花車中,未免耐人尋思,終不禁悵然了。往事何堪回首?”多感善思的伊,怎禁得起如許挑撥?在這香溫情熱的蜜月中,伊不時緊皺眉峰,當他外出的時候,伊冷清清地獨坐案前,不可思議的悵恨,將伊緊緊捆住,如籠愁霧,如罩陰霾;雖處美滿的環境裏,心情終不能完全變換,沉迷的欣悅,隻是刹那的異感,深鏤骨髓的人生咒詛,不時現露蒼涼的色彩。

這種出乎常情的心情,伊隻想強忍,無奈悲緒如蒲葦般柔韌而綿長,怯弱的伊,終至於抗拒無力,伊近來極不願給朋友們寫信,當伊提起筆,心裏便覺得無限辛酸,寫起信來,便是滿紙哀音,誰相信伊正在新婚陶醉的時期中?伊這種的現象,無形中擊碎了他的心。

在一天的夜裏,天空中,倒懸著明鏡般的圓月,疏星欲斂還亮的,隱約於雲幕的背後,伊悄然坐在沙發上,看他伏案作稿,滿蓄愛意的快感使伊不禁微笑了。但當伊笑意才透到眉梢頭,忽然又想到往事了。伊回憶到和他戀愛的經過——

最初若有若無的戀感,仿佛陰雲裏的陰陽電,忽接忽離,雖也發出閃目的奇光,但終是不可捉摸的,那時伊和他的心,都極易滿足,總不想會麵,也不想晤談,隻要每日接到一封信,這心裏的鬱結,便立刻洗蕩幹淨,老實說,信的內容,以至於稱呼,都沒有什麼特著的色彩,但這絕不妨礙伊和他相感相慰的效力。

而且他們都有怪僻,總不願意分明的寫出他們的命意,隻隱隱約約寫到六七分就止了。彼此以猜謎的態度,求心神上的慰安,在他們固然是知己知彼,失敗的時候很少,但也免不了,有的時候猜錯了,他們的心流便要因此滯住了,但既經疏通之後,交感又深一層。

在他們第一期的戀感中,彼此都仿佛是探險家,當摸不著邊際的時候,彷徨於茫茫大海的裏頭,也曾生絕望的思想,但不可製止的戀流,總驅逐著他們,低低的叫道:“往前去!往前去!”這時他們隻得再鼓勇氣,擦幹失望的淚痕,繼續著努力了。

他們來往的書信,所說的多半是學問上的討論,起初並不見得兩方的見解絕對相同,但隻要他以為對的,伊總不忍完全反對,他對伊也是一樣的心理,他們學問的見解,日趨於同,心情上的了解也就日深一日了,這種摸索著探險的生活,希望固可安慰他們的熱情,而險阻種種,不住的指示他們人生的愁苦,當他們出發的時候,各據一端,而他們的目的地,全在那最高的紅燈塔邊。一個從東走,一個從西來,本來相離很遠,經過多少奇兀的險浪、洶波,還有猛鯨碩頭,他們便一天接近一天了。

天下絕沒有如直線般的道路,他們走到山窮水盡的時候,往往被困在懸崖的邊上,下麵海流蕩蕩,大有稍一反側,便要深陷的危險,這時候伊幾次想懸崖勒馬,生出許多空中樓閣,聊慰淒苦的方法來,伊曾寫信給他說:

……我不敢想人間的幸福;因為我是不幸者,但我不信上帝苛酷如是,便連我夢魂中的慰安,也剝奪了嗎?

我記得懸泉飛瀑的底下,我曾經駐留過,那時正是夕陽滿山,野花載道,鶯燕互語的美景中你站在短橋上,慢吟新詩,我倒騎牛背,吹笛遙應,正是高山流水感音知心。及至暮色蒼茫,含笑而別,恬然各歸,鄭重叮嚀,明日此時此地,莫或愆期,唉!這是何等超卓的美趣啊!我希望——唯一的希望,不知結果如何,你也有意成就我嗎?

超越世間的美趣,如幽蘭般,時時發出迷人的醉香,誘引他們不住的前進,不覺得疲弊,有時伊倦了,發出絕望的悲歎,他和淚濡墨懇切的寫道:“唉!我已經灰冷的心為誰熱了,啊!”這確實是使伊從頹唐中興奮。

沉迷在戀海裏麵的眾生,正似嗜酒的醉漢,當他浮白稱快的時候,什麼思想都被擯斥了。隻有唯一的酒,是他的生命。不過等到清醒的時候,聽見朋友們告訴他醉裏的狂態,自己也不覺啞然失笑。至於因酒而病的人,醒後未嚐不生悔心,不過無效得很不聞酒香,尚可暫時支持,一聞酒香,便立刻陶醉了。伊和他正是情海裏的迷魂,正如醉漢的狂態。他們的眼淚隻為他們迷狂而流,他們的笑口也隻為他們的迷狂而開。

伊想到未認識他以前,從不曾發過悲鬱的歎聲,縱有時和同學們,爭吵氣憤至於哭了,這隻是一陣的暴雨,立刻又分撥陰霾,閃爍著活潑的陽光了。自從認識他以後,伊才了解人間不可言說的悲苦。伊記得有一次,正是初秋的明月夜,他和伊在公園裏閑散,他忽然因美感的強激,而生出蒼涼的哀思,微微歎了一聲,伊悄悄地問道“你怎麼了?……”他隻搖頭道:“沒有什麼。”這種的答話,在伊覺得他對自己太生疏了,情好到這種地步,還不能推心置腹。伊想到這裏,覺得自己真是天地間的孤零者了,往日所認為唯一可靠的他,結果終至於斯,作人有什麼意義,鎮日價奔波勞碌,莫非隻為生活而生活嗎?這種贅疣般的人生,收束了到幹淨呢!伊越思量越淒楚,這時他們正來到石獅蹲伏著的水池邊,伊悲抑的倚在石獅的背上,含淚的雙眸,淒對著當空的皎月,銀光似的月影正籠罩著一畦雲般的蓼花,水池裏的遊魚,依稀聽得見唼喋的微響,園裏的遊人,都群聚在茶肆酒館前。這滿含秋意的境地裏,隻有他們的雙影,在他們好和無間的時候,到了這種蕭瑟蒼涼的地方,已不免有身世之感。況今夜他們各有各的心事:伊憾他不了解自己的衷懷,他傷伊誤解自己的悲湊,他本想對伊剖白,無奈酸楚如梗,欲言還休。伊也未嚐不思窮詰究竟,細思又覺無味。因此悄默相對,伊終久落下淚來,傷感既深,求解脫的心,忽然如電光一閃,照見人生究竟,大有放下屠刀,立地成佛之思,把癡戀之柔絲,用鋒利的智慧刀,一齊割斷,立刻離開那蹲伏的石獅子,很斬決的對他道:“我已倦了,先回去吧!”他這時的傷感絕不在伊之下,看了伊這種絕決的神氣,更覺難堪,也一言不發的走了。伊孤孤零零出了園門,萬種幽怨,和滿心屈曲,纏攪得伊如騰雲霧。昏沉中跳上人力車,兩淚如斷線珠子般,不住滾落襟前,那時街上的行人,已經稀少了,魚鱗般的絲雲,透出暗淡的月色,繁夥的眾星,都似無力的微睜倦眼,向伊表示可憐的閃爍。

伊回到家裏,家人已經都睡了。靜悄悄地四境,更增加不少的淒涼,伊悄對銀燈,拈起禿筆,在一張紙上,一壁亂塗,一壁垂淚,一張紙弄得墨淚模糊。直到壁上的鍾敲了三點,伊才覺倦惰難支,到床上睡了,夢裏兀自傷心不止。輾轉終夜,第二天頭暈目脹,起床不得,——伊本約今天早晨找他去,現在病了去不得,一半也因昨夜的芥蒂不願去。在平日一定要叫人去通知,叫他不用等,或者叫他來,而現在伊總覺得自己的心事,他一點不知道,十分怨怒,明知道伊若不去,他一定要盼望,或者他也正伏枕飲泣;隻是想要體諒他,又不勝怨他,結果這一天伊不曾去訪他,也不派人通知他,放不下的心,和憤氣的念頭,纏攪著,唯有蒙起被來痛快的流淚。

到第二天的早晨,伊的病已稍好些,勉強起來,但寸心忐忑,去訪他呢?又覺得自己太沒氣了,不去訪他呢?又實在放心不下,伊草草收拾完,無聊悶坐在書案前,又怕家人看出破綻,隻得拿了一本紅樓夢,低頭尋思,遮人耳目。

門前來了一陣腳步聲,聽差的拿進一封信來,正是他的筆跡,不由得心亂脈跳,急急拆開看道:

今天你不來,料是怒我,我沒有權力取得世界一切人的同情的諒解,並也沒有權力取得你的同情與諒解了!我在世界真是一個無告的人了!隨他難過去吧!隨他傷心去吧!隨他痛哭去吧!隨他……去吧!人家滿不在乎這多一個不加多;少一個不見少的人,我又何苦必在乎這個,生也沒有快樂;死也不見可惜;糟粕似的人生!我隻怨自己的看不破,於人乎何尤!——明日能來也好,

不來也好!——

伊看了這封信,怨怒全消,隻不勝可憐他委曲的悲傷,伊哭著咒罵自己,為什麼前夜絕決如此,使他受苦,現在不曉得悲鬱到什麼地步,憔悴到怎般田地了,伊思著五衷若棼,急急將信收起,雇上車子去訪他,在路上心浪起伏,幾次淚液承睫,但白天比不得夜裏,終不好意思當真哭起來,隻得將眼淚強往肚裏咽。及至來到他的屋子門口,那眼淚又拚命的湧出來,悄悄走進他的房間,唉!果然他正在伏枕嗚咽,伊真覺得羞愧和不忍,慢慢掀開他的被角,淚痕如線,披掛滿臉,兩目緊閉,黯淡欲絕,伊禁不住伏在他的懷裏,嗚咽痛哭,他見了伊,仿佛受委曲的小孩見了親人更哭得傷心了。

人生有限的精神,經得起幾許銷磨?伊和他如醉如癡的生活,不隻耽擱了好景光,而且頹唐了雄心壯誌,在這種探索彼岸的曆程中,已經是飽受艱辛,受苦惱,那更禁得起外界的刺激嗬!

他們的朋友;有的很能了解他們的,但也有隻以皮毛論人的,以為他們如此的沉迷,是不當的,於是造出許多謠言,毀謗他們,這種沒有同情的刺激,也足使伊受深刻的創傷,記得有一次,伊在書案上,看見伊的朋友寄伊表妹的一封信,裏頭有幾句話道:“你表姊近狀到底怎樣?她的謠言,已傳到我們這裏來了。人們固然是無情的,但她自己也要檢點些才是。她的詳狀,望你告我何如?”

伊讀了這一段隱約的話,神經上如受了重鼎的打激,縱然自己問心,沒有愧對人天的事,但社會的輿論也足以使人或生或死呢?同學的彬如不是最好的例嗎?她本來很被同學的優禮,隻因前天報上登了一段毀謗她的文字,便立刻受同學們的冷眼,內情的真偽,誰也不曉得,但毀謗人的惡劣本能,無論誰都比較發達呢!彬如誠然是不幸了。安知自己不也依然不幸呢?伊越想越怕,終至於懺悔了。伊想伊所受的苦已經夠了,真是驚弓之鳥,怎禁得起更聽彈弓的響聲呢!

唉!天地大得很嗬!但伊此刻隻覺得無處可以容身了。伊此時隻想拋卻他,自己躲避到一個沒有人煙的孤島上,每天吃些含鹹味的海水,和魚蝦,毀譽都不來攪亂伊,到了夜裏,墊著銀光閃灼的細紗的褥子,枕著海水洗淨的白石,蓋著滿綴星光的雲被;那時節任伊引吭狂唱戀歌,也沒人背後鄙夷了!便緊緊摟著他,以天為證,以海為媒,甜蜜的接吻,也沒有人背後議論了!況且還有依依海麵的沙鷗,時來存問,咳,那一件不是撇開人間的桎梏嗬!……但不知道他是否一樣心腸?唉!可憐!真愚鈍嗬!不是想拋棄他,怎麼又牽扯上他呢?

紛亂的矛盾思流,不住在伊心海裏循蕩著,不知道經過多少時光,伊才漸漸淡忘了。嗬!最後伊給伊表妹的朋友寫封信道:

讀你致舍表妹信,知道你不忘故人,且彌深關懷,感激之心真難言喻。不過你所說的謠言,不知究竟何指?至於我和他的交往,你早就洞悉詳細,其間何嚐有絲毫不坦白處?即使由友誼進而為戀愛,因戀愛而結婚,也是極平常的人事,世界上誰是太上,獨能忘情?人間的我,自愧弗如。但世俗毀謗絕非深知如你的之所出,故敢披肝瀝膽,一再陳辭,還望你代我洗滌,黑白倒置,庶得幸免。……

伊這信寄去後,心態漸次恢複原狀,隻留些餘痕,滋伊回憶。情海風波,無時或息,疊浪兼湧,接連不止,這時他和伊中間的薄膜,已經挑破了,但不幸的陰雲,不提防又從半天裏湧出,當伊和他發生愛戀以後,對於其他的朋友,都隻泛泛論交,便是通信,也極謹慎,不過伊生性極灑脫,小節上往往脫略,許多男子以為伊有意於己,常常自束唯深,伊有時還一些不覺得,有一次伊的朋友,告訴伊說:“外麵謠傳,伊近來和某青年很有情感,不久當有訂婚的消息,”伊聽了這話,仿佛夢話,不禁好笑,但伊絕不放在心上,依然是我行我素。

有一天早晨,伊尚在曉夢沉酣的時候,忽聽見耳旁有人叫喚,睜眼細看,正是伊的表妹,對伊說快些起來,姓方的有電話。伊惺忪著兩眼,披上衣服,到外麵接電話,原來是姓方的約伊公園談話,伊本待不去,無奈約者殷勤,辭卻不得,忙忙收拾了到公園,方某已在門旁等待。伊無心無意的敷衍了幾句,便來到荷花池邊的山石上坐下,看一群雪毛的水鴨,張開黃金色的掌,在水麵遊泳。伊正當出神的時候,忽聽方問伊道:“你這兩天都作些什麼事?”伊用滑稽的腔調答道:“吃了睡,睡了吃,人生的大事不過爾爾!”方道:“我到求此而不得呢?”伊說:“為什麼?”方忽然歎道:“可惱的失眠病現在又患了。這兩天心緒之不寧,真算利害了!唉!真是彷徨在茫漠的人間,孤寂得太苦了,……”伊似乎受了暗示;仿佛知道自己又作錯了,心裏由不得抖戰,因努力鎮定著,發出冷淡的聲調道:“草草人生,什麼不是作戲的態度,何必苦思焦慮,自陷苦趣呢?我向來隻抱遊戲人間的目的,對於誰都是一樣的玩視,所以我倒不感到沒有同伴的寂寞,而且老實說起來,有許多人表麵看起來,很逼真引為同伴的,內心各有各的懷抱,到頭來還是水乳不相容,白費苦心罷了。……”

方對於伊的話,完全了解;但也絕不願意再往下說了。隻笑道:“好!遊戲人間吧!我們到前麵去坐坐。”他們來到前麵茶座上,無聊似的默坐些時,喝了一杯茶,就各自散了。

到家以後,他剛好來了,因問伊到什麼地方去,伊因把到公園,和方的談話全告訴了他。他似乎有些不高興,停了好久,他才冷冷的道:“我想這種無聊的聚會,還是少些為妙,何苦陷人自苦呢?”伊故意問道:“你這話什麼意思,我笨得很。實在不大明白。……放心吧!……”他禁不住笑了道:“我有什麼不放心?”

在伊隻是逢場作戲,無形中,不知害了多少人,但老實說,伊絕不曾存心害人;伊也絕不想到這便是自苦之原。

在那一年的夏天,白色的茶花,正開得茂盛,伊和他的一個朋友,同坐在紫藤架下,泥畦裏橫爬出許多螃蟹來,沙沙作響。伊伏在綠草地上,有意捉一隻最小的,但終至失敗了,隻弄得滿手是泥,伊自笑自己的頑憨,伊的朋友也笑道:“你仿佛隻有六歲的小孩子,可是越顯得天真可愛!”他說完含笑望著伊,伊不覺臉上浮起兩朵紅雲,又羞又驚的低著頭,那種倉惶無措的神情,仿佛被困狼群的小羊,但他絕不放鬆這難得的機會,又繼續著道:“我原是夤夜奔前程的孤舟,你就是那指示迷途的燈塔,隻有你我才能免去覆沒之憂,我求你不要拒絕我,”伊急得幾乎要哭了顫聲道:“你不知道我已經愛了他嗎?……我豈能更愛別人!”他迫切的說:“你說能愛他,為什麼不能愛我?我們的地位不是一樣嗎?”伊搖頭道:“地位我不知道,我隻曉得我隻愛他,……好了!天不早了,我應當回去了。”他說:“天還早,等些時,我送你回去,”“不!我自己曉得回去,請你不要送我!……”伊說著等不得更聽他的答言,急急往門口走,他似含怒般冷笑望著伊道:“走也好!但是我總是愛你呢!”

這種不同意的強愛,使伊感到粗暴的可鄙,無限的羞憤和委曲,當伊回到家裏的時候,製不住落下淚來。但不解事的那朋友又派人送信來,伊當時恨極,不曾開封,便用火柴點著燒化了,獨自沉想前途的可怕,真憾人類的無良,自己的不幸。但這事又不好告訴他,伊憂鬱著無法可遣,每天隻有浪飲圖醉,但愁結更深,伊憔悴了,削瘦了!而他這時侯,又遠隔關山,告訴無人,那強求情愛的朋友,又每天來找伊,纏攪不休。這個消息漸漸被他知道了,便寫信來問伊:究竟是什麼意思?伊這時的委曲,更無以自解,想人間無處而不汙濁,怯弱如伊,怎能抗拒,再一深念他若因此猜疑,豈不是更無生路了嗎?伊深自恨,為什麼要愛他,以至自陷苦海!

伊深知人類的嫉妒之可怕,若果那朋友因求愛不得,轉而為恨,若隻恨伊倒不要緊,不幸因伊而恨他,甚至於不利於他,不但鬧出事來,說起不好聽,抑且無以對他,便死也無以卸責嗬!唉!可憐伊寸腸百回,伊想保全他,隻得忍心割棄他了。因寫信給他道:

唉!燒餘的殘灰,為什麼使它重燃?那星星弱火——可憐的灼閃,——我固然不能不感激你,替我維持到現在,但是有什麼意義?不祥如我,早已為造物所不容了,留著這一絲半絲的殘喘,受酷苛的冷情!宰割感謝,你不住的鼓勵我,向那萬一有幸的道路努力,現在恐怕強支不能,終須辜負你了!

我沒什麼可說,隻求你相信我是不祥的,早早割棄我,自奔你光輝燦爛的前程,發展你滿腹的經綸,這不值回顧的兒女癡情,你割棄了吧!我求你割棄了吧!

我日內已決計北行,家居實在無聊。況且環境又非常惡劣,我也不願仔細的說,你所問的話,我隻有一句很簡單的答複:為各方麵幹淨,還是棄了我吧!我絕不忍因愛你而害你,若真相知,必能諒解這深藏的衷曲。……

伊的信發了,正想預備行裝,似悟似怨的心情,還在流未盡的餘淚,忽然那朋友要自殺的消息傳來了,其他的朋友,立刻都曉得這信息,逼著伊去敷衍那朋友,伊決絕道:“我不能去,若果他要死了,我償命是了,你們須知道,不可言說的欺辱來淩遲我,不如飲槍彈還死得痛快嗬!”伊第二天便北上了。伊北上以後,那朋友恰又認識了別的女子,漸漸將伊淡忘;灰冷的心又閃灼著一線的殘光。——正是他北去訪伊的時候。

唉!波折的頻來,真是不可思議,這既往的前塵,雖然與韶光一齊消失了,而明顯的印影,到如今兀自深刻伊的腦海。

皎月正明,伊那裏有心評賞,他的熱愛正濃,伊的心何曾離去寒戰。

這時伏案作稿的他,微有倦意,放下筆,打了一回嗬欠;回視斜倚沙發的伊;麵色愁慘,淚光瑩瑩,他不禁詫異道:“好端端的為什麼?”說著已走近伊的身旁,輕輕吻著伊的柔發道:“現在作了大人了,還這樣孩子氣,喜歡哭。”說著含笑的望著伊;伊隻不理,爽性伏在沙發背上痛哭了。他看了這種情形,知道伊的傷感,絕不是無因,不免要猜疑:他想道:“伊從前的悲愁,自然是可以原諒,但現在一切都算完滿解決了,為什麼依舊不改故態,再想到自己為這事,也不知受了多少痛苦,隻以為達到目的,便一切好了,現在結婚還不到三天,唉!……未免沒有意思嗬!”他思量到這裏,也由不得傷起心來。

在輕煙淡霧的湖濱,為什麼要對伊表白心曲?若那時不說,彼此都不至陷溺如此深,唉!那夜的山影;那夜的波光,你還記得我們背人的私語嗎?伊說:伊飄泊二十餘年的生命,隻要有了心的慰安,——有一個真心愛伊的人,伊便一切滿足了,永遠不再流一滴半滴的傷心淚了。……那時我不曾對你們——山影波光發誓嗎?我從那一夜以後,不是真心愛伊嗎?為什麼伊的眼淚兀自的流,伊的悲調兀自的彈,莫非伊不相信我愛伊嗎?上帝嗬!我視為唯一的生路,隻是伊的滿足嗬!伊隻不住的彈出這般淒調,露出這般愁容……唉!

伊這時已獨自睡了,但沉幽的悲歎,兀自從被角微微透出,他更覺傷心,禁不住嗚咽哭了。伊聽見這種哭聲,仿佛沙漠的曠野裏,迷路者的悲呼,伊不覺心裏不忍,因從床上下來,伏在他的懷裏道:“你不要為我傷心,我實在對不住你!但我絕不是不滿意你;不過是樂極悲生罷了。夜已深,去睡吧!”他歎道:“你若常常這樣,我的命恐怕也不長了。”說著不禁又垂下淚來。

實在說伊為什麼傷心,便是伊自己也說不來,或者是留戀舊的生趣,生出的嫩稚的悲感。或者是伊強烈的熱望,永不息止奔疲的現狀。伊覺得想望結婚的樂趣,實在要比結婚實現的高得多。伊最不慣的,便是學作大人,什麼都要負相當的責任,煤油多少錢一桶?牛肉多少錢一片?如許瑣碎的事情,伊向來不曾經心的,現在都要顧到了。

當伊站在爐邊煮菜的時候,有時覺得很可以驕傲,以為從來不曾作過的事情,居然也能作了。有時又覺得煩厭,記得從前在自己家的時候,一天到晚,把書房的門關起,淘氣的小侄女來敲門,伊總不許她進來。左邊經,右邊史,堆滿桌上,看了這本,換那本,看到高興的時候,提筆就大圈大點起來,心裏什麼都不關住,隻有恣意作伊所愛作的事情。作到倦時,坐著車子,訪朋友去。有時獨自到影戲場看電影,或到大餐館吃大餐,隻是孤意獨行,絲毫不受人家的牽掣,也從來沒有人來牽掣伊,現在呢?不知不覺背上許多重擔,那得赤條條來去無牽掛嗬!

昨夜有一個朋友,送給伊和他一個珍貴的贈品——美麗而活潑的小孩模型。他含笑對伊道:“你愛他嗎?……”伊起初含羞悄對,繼又想起,從此擔子一天重似一天了,什麼服務社會?什麼經濟獨立?不都要為了愛情的果而拋棄嗎?記得伊的表兄——極刻薄的青年,對伊道:“女孩子何必讀書?隻要學學煮飯、保育嬰兒就夠了。”他們蔑視女子的心,壓迫得伊痛哭過,現在自己到了危險的地步,能否爭一口氣,作一個合宜家庭,也合宜社會的人?況且伊的朋友曾經勉勵伊道:——

“吾友!努力你前途的事業!許多人都為愛情征服的。都不免溺於安樂,日陷於墮落的境地。朋友嗬!你是人間的奮鬥者。萬望不要使我失望,使你含苞未放的紅花萎落!……”

伊方寸的心,日來隻酣戰著,隻憂愁那含苞未放的紅花要萎落,況且醉迷的人生,禁不起深思,而思想的輪轍,又每喜走到寂滅的地方去。伊的新家,隻有伊和他,他每天又為職業束身,一早晨就出去了,這長日無聊,更使伊靜處深思。筆架上的新筆,已被伊寫禿了。而麻般的思緒,越理越亂。別是一般新的滋味,說不出是喜是愁,數著壁上的時計,和著心頭的脈浪,隻是不勝幽秘的細響,織成倦鳥還林的逸音,但又不無索居懷舊之感,真是喜共愁沒商量!他每說去去就來,伊頓覺得左右無依傍。睡夢中也感到寂寞的悵惘。

豪放的性情,不知什麼時候,悄悄地變了。獨立蒼茫的氣概,不知何時悄悄地逃了。記得前年的春末夏初,伊和同學們東遊的時候,那天正走到碧海之濱,滾滾的海浪,忽如青峰百尺,削壁千仞。直立海心,忽又象白蓮朵朵,探尋荷葉之底,海嘯狂吼,聲如萬馬奔騰,那種雄壯的境地,而今都隱約於柔雲軟霧中了。伊何嚐不是如此,伊的朋友也何嚐不是如此?便是世界的人類,銷磨的結果,也何嚐不是如此?

伊少女的生活,現在收束了,新生命的稚蕊,正在茁長,如火如荼的紅花,還不曾含苞,環境的陷人,又正如魚投羅網,朋友嗬!伊的紅花幾時可以開放?伊回味著朋友們的話,唉!真是筆尖上的墨浪,直管濃得欲滴,怎奈伊心頭如梗,不能告訴你們,什麼是伊前途的運命,隻是不住留戀著前塵,思量著往事,伊不曾忘記已往的幽趣。伊不敢忘記今後的努力。

這不緊要幾葉的殘跡,便是伊給朋友們的贈品,便是伊安慰朋友們的心音了。

月下的回憶

晚涼的時候,困倦的睡魔都退避了,我們便乘興登大連的南山,在南山之巔,可以看見大連全市。我們出發的時候已經是暮色蒼茫,看不見嬌媚的夕陽影子了,登山的時候,眼前模糊;隻隱約能辨人影;漱玉穿著高底皮鞋,幾次要摔倒,都被淡如扶住,因此每人都存了戒心,不敢大意了。

到了山巔,大連全市的電燈,如中宵的繁星般,密密層層滿布太空,淡如說是鑽石綴成的大衣,披在淡裝的素娥身上,漱玉說比得不確,不如說我們乘了雲梯,到了清虛上界,下望諸星,吐豪光千丈的情景為逼真些。

他們兩人的爭論,無形中引動我們的幻想,子豪仰天吟道:“舉首問明月,不知天上今夕是何年?”她的吟聲未竭,大家的心靈都被打動了,互相問道:“今天是陰曆幾時?有月亮嗎?”有的說十五;有的說十七;有的說十六;漱玉高聲道:“不用爭了!今日是十六,不信看我的日記本去!”子豪說:“既是十六,月光應當還是圓的,怎麼這時候還沒看見出來呢?”淡如說:“你看那兩個山峰的中間一片紅潤,不是月亮將要出來的預兆嗎?”我們集中目力,都望那邊看去了,果見那紅光越來越紅,半邊灼灼的天,象是著了火,我們靜悄悄地望了些時,那月兒已露出一角來了;顏色和丹砂一般紅,漸漸大了也漸漸淡了,約有五分鍾的時候;全個團團的月兒,已經高高站在南山之巔,下窺芸芸眾生了,我們都拍著手,表示歡迎的意思;子豪說:“是我們多情歡迎明月?還是明月多情,見我們深夜登山來歡迎我們呢?”這個問題提出來後,大家議論的聲音,立刻破了深山的寂靜,和夜的消沉,那酣眠高枝的鷓鴣也嚇得飛起來了。

淡如最喜歡在清澈的月下,嫵媚的花前,作蒼涼的聲音讀詩吟詞,這時又在那裏高唱南唐李後主的《虞美人》,誦到“故國不堪回首月明中”聲調更加淒楚;這聲調隨著空氣震蕩,更輕輕浸進我的心靈深處;對著現在玄妙籠月的南山的大連,不禁更回想到三日前所看見汙濁充滿的大連,不能不生一種深刻的回憶了!

在一個廣場上,有無數的兒童,拿著幾個球在那裏橫穿豎衝的亂跑,不久鈴聲響了,一個一個和一群蜜蜂般地湧進學校門去了;當他們往裏走的時候,我腦膜上已經張好了白幕,專等照這形形式式的電影,頑皮沒有禮貌的行動;憔悴帶黃色的麵龐,受壓迫含抑悶的眼光,一色色都從我麵前過去了,印入心幕了。

進了課堂,裏頭坐著五十多個學生,一個三十多歲,有一點胡須的男教員,正在那裏講曆史,“支那之部”四個字端端正正寫在黑板上,我心裏忽然一動,我想大連是誰的地方啊?用的可是日本的教科書——教書的又是日本教員——這本來沒有什麼,教育和學問是沒有國界的,除了政治的臭味——他是不許藩籬這邊的人和藩籬那邊的人握手,以外人們的心都和電流一般相通的——這個很自然……

“這是那裏來的,不是日本人嗎?”靠著我站在這邊兩個小學生在那竊竊私語,遂打斷我的思路,隻留心聽他們的談話,過了些時,那個較小的學生說“這是支那北京來的,你沒看見先生在揭示板寫的告白嗎?”我聽了這口氣真奇怪,分明是日本人的口氣,原來大連人已受了軟化了嗎?不久,我們出了這課堂,孩子們的談論聽不見了。

那一天晚上,我們住的房子裏,燈光格外明亮;在燈光之下有一個瘦長臉的男子,在那裏指手畫腳演說:“諸君!諸君!你們知道用嗎啡培成的果子,給人吃了,比那百萬雄兵的毒還要大嗎?教育是好名詞,然而這種含毒質的教育,正和嗎啡果相同……你們知道嗎?大連的孩子誰也不曉得有中華民國嗬!他們已經中了嗎啡果的毒了!……

中了毒無論怎樣,終久是要發作的,你看那一條街上是西崗子一連有一千餘家的暗娼,是誰開的,原來是保護治安的警察老爺,和暗探老爺們勾通地棍辦的,警察老爺和暗探老爺,都是吃了嗎啡果子的大連公學校的卒業生嗬!”

他說到那裏,兩個拳頭不住在桌上亂擊,口裏不住的詛咒,眼淚不竭的湧出,一顆赤心幾乎從嘴裏跳了出來!歇了一歇他又說:我有一個朋友,在一天下午,從西崗子路過;就見那灰色的牆根底下每一家的門口,都有一個邪形鳩麵的男子蹲在那裏,看見他走過去的時候,由第一個人起,連續著打起呼嘯來;這種奇異的暗號,真是使人驚嚇,好象一群惡魔要捕人的神氣;更奇怪的,打過這呼嘯以後立刻各家的門又都開了;有妖態蕩氣的婦人,向外探頭,我那個朋友,看見她們那種樣子,已明白她們要強留客人的意思,隻得低下頭,急急走過,經過他們門前,有的捉他的衣袖,有的和他調笑,幸虧他穿的是西裝,他們不知道他到底是什麼來曆,不敢過於造次,他才得脫了虎口,當他才走出胡同口的時候,從胡同的那一頭,來了一個穿著黃灰色短衣褲的工人;他們依樣的作那呼嘯的暗號;他回頭一看,那人已被東首第二家的一個高顴骨的婦人拖進去了!

唉!這不是嗎啡果的種子,開的沉淪的花嗎?

我正在回憶從前的種種,忽漱玉在我肩上擊了一下說:“好好地月亮不看,卻在這漆黑樹影底下發什麼怔。”

漱玉的話打斷我的回憶,現在我不再想什麼了,東西張望,隻怕辜負了眼前的美景!

遠遠地海水,放出寒栗的光芒來;我寄我的深愁於流水,我將我的苦悶付清光;隻是那多事的月亮,無論如何把我塵濁的影子,清清楚楚反射在那塊白石頭上;我對著她,好象憐她,又好象惱她;憐她無故受盡了苦痛的磨折!恨她為什麼自己要著跡,若沒這有形的她,也沒有這影子的她了,無形無跡,又何至被有形有跡的世界折磨呢?……連累得我的靈魂受苦惱……

夜深了!月兒的影子偏了,我們又從來處去了。

蓬萊風景線

日本的風景,久為世界各國所注目,有東方公園的美譽;再加上我愛美景如生命,所以推已及人,邊先把“蓬萊”的美景寫出以供同好:

(一)西京西京風景清幽,環山繞水,共有四座青山——吉田山,睿山,大文字山,圓山。四山中睿山最高,我們登睿山之巔,可窺西京全市,而最稱勝絕的是清水寺,琵琶湖。

清水寺在音羽山之巔,山上滿植翠柏蒼鬆;在萬綠叢中,雜間幾枝藤花,嫩紫之色,映日成彩,微風過處,鬆濤澎湃,花影嫋娜。我獨倚大悲閣的碧欄,近挹清香,遠收綠黛,超然有世外感。廟宇之前,有滴漏,為香客頂禮時洗手之用。漏流甚急,其聲潺潺,好象急雨沿屋沿而下。

琵琶湖是西京第一名勝。沿江共有八景。我們在五月七日的那一天泛棹湖中,時正微雨,陰雲四合,滿湖籠煙漫霧,一片蒼茫,另有一種幽趣。後來雨稍住,霧稍散,青山隱約可辨。遠望諸峰,白雲冉冉,因風變化,奇形怪狀,兩眼為之迷離。

後來船到石山寺,我們便舍舟登岸,向寺直奔。此寺也在高山之巔,仿佛中國西湖之靈隱寺。中多獨幹老木,高齊廟閣。院中滿植芭蕉,被急雨敲擊,清碎如弄珠玉。

傍晚雨止霧收,斜陽殘照,從白雲隙中射出,照在湖麵上,幻成紫的粉紅的嫩黃的種種色彩。我們坐在船上,如觀圖畫,不久斜陽沉入湖心,湖上立刻冪上一層黃冪,青山白雲,都隱入黑冪中,但數點漁火獨兀含情向人呢。

(二)日光日光乃日本景致最好的地方,日本人有名俗話說:“不到日光不算見物,”日光的身價可想而知了。

日光共有十六景,其中杉並木,中禪寺湖,霧降瀧,裏見瀧,中禪寺湖大尻橋幾個地方更自然,更秀麗;不過最使我不能忘懷的還要算是華嚴三千尺的大瀑布了。

當日遊華嚴,往還走了六十裏路,辛苦是最辛苦,而有了這種深刻的印象,也就算值得。在華嚴瀧的背後,還有一個白雲瀧,我們到了白雲瀧,看見急水如雲,從半山中奔騰而下,已經歎為奇觀;及至到了華嚴瀧,隻見三千尺的雲梯,從上巔下垂,雲梯之下,都是飛煙軟霧,哪有一點看出是水。這種奇妙的大觀,怎能不引誘人們忘記人間之樂呢?

(三)宮島宮島乃日本三景之一,所謂三景:是鬆島(在北部)、天之橋及宮島。我們於黃昏時泛舟海上,碧水渺渺,波光耀霞,斜陽餘輝,映浪成花;沿海青山層疊,白雲氤氳。在海上遊蕩些時,又登岸奔紅葉穀。這時微風吹來,陣陣清香,夾路鬆杉崢嶸。渡過一小紅橋,就看見紅葉如錦,噴火紅焰,真是妙境;便是武陵人到桃源,恐怕還要歎不及此呢!

“蓬島”稱絕的三景,我隻到了一處,未免是個憾事;不過在日本住了一個多月,遊了八九個地方,無論到哪處,都沒有感到飛沙揚塵滿目蒼涼的況味;就是坐在火車上,也是目不斷青山的倩影,耳不絕鬆濤的幽韻,更有碧綠的麥隴,如荼的杜鵑,點綴田野,快目爽心,直使我讚不絕口。

其實中國的江南山川,也何嚐沒有好風景,何值得我如是沉醉;但是“蓬萊”另有“蓬萊”之景,其瀟灑風流,纖巧靈秀,不可與中國流麗中含端莊的西子湖同日而語。所以我雖讚許蓬萊之美,亦不敢抹煞西子湖之勝;燕瘦環肥,各有可以使人沉醉之處呢!

愁情一縷付征鴻

顰:你想不到我有冒雨到陶然亭的勇氣吧!妙極了,今日的天氣,從黎明一直到黃昏,都是陰森著,沉重的愁雲緊壓著山尖,不由得我的眉峰蹇起,——可是在時刻揮汗的酷暑中,忽有這麼仿佛秋涼的一天,多麼使人興奮!汗自然的幹了,心頭也不會燥熱得發跳;簡直是初赦的囚人,四圍頓覺鬆動。

顰!你當然理會得,關於我的僻性,我是喜歡暗淡的光線,和模糊的輪廊,我喜歡遠樹籠煙的畫境,我喜歡晨光熹微中的一切,天地間的美,都在這不可捉摸的前途裏,所以我最喜歡“笑而不答心自閑”的微妙人生。雨絲若籠霧的天氣,要比麗日當空時玄妙得多呢!

今日我的工作,比任何一天都多,成績都好。當我坐在公事房的案前,翠碧的樹影,橫映於窗間,涮涮的雨滴聲,如古琴的幽韻,我寫完了一篇溫妮的故事,心神一直浸在冷爽的雨境裏。

雨絲一陣緊,一陣稀,一直落到黃昏,忽在疊雲堆裏,露出一線淡薄的斜陽,照在一切沐浴後的景物上,真的,顰!比美女的秋波還要清麗動憐,我真不知怎樣形容才恰如其分,但我相信你總領會得,是不是?

這時君素忽來約我到陶然亭去,顰!你當然深切的記得陶然亭的景物,——萬頃蘆田,翠葦已有人高。我們下了車,慢慢踏著濕潤的土道走著,從葦隙裏已看見白玉石碑矗立,嗬!顰!我的靈海顫動了,我想到千裏外的你,更想到隔絕人天的涵和辛。我悲鬱的長歎,使君素詫異,或者也許有些惘然了。他悄悄對我望著,而且他不讓我多在辛的墓旁停留,真催得我緊!我隻得跟著他走了;上了一個小土坡,那便是鸚鵡塚,我蹲在地下,細細辨認鸚鵡曲。顰!你總明白北京城我的殘痕最多,這陶然亭,更深深的埋葬著不朽的殘痕。五六年前的一個秋晨吧:蓼花開得正好,梧桐還不曾結子,可是翠葦比現在還要高,我們在這裏履行最淒涼別宴,自然沒有很豐盛的筵席。並且除了我和涵也更沒有第三人。我們帶來一瓶血色的葡萄酒,和一包五香牛肉幹,也還有幾個辛酸的梅子。我們來到鸚鵡塚旁,把東西放下,搬了兩塊白石,權且坐下。涵將酒瓶打開,我用小玉杯倒了滿滿的一盞,鸚鵡塚前,虔誠的禮祝後,就把那一盞酒竟灑在鸚鵡塚旁。這也許沒有什麼意義,但是如今這印象兀自深印心頭呢!

我祭奠鸚鵡以後,涵似乎得了一種暗示,他握著我的手說:“音!我們的別宴不太淒涼嗎?”我自然明白他言外之意,但是我不願這迷信是有證實的可能。我咽住淒意笑道:“我鬧著玩呢,你別管那些,咱們喝酒吧,你不是說在你離開之先,要在我麵前一醉嗎?好,涵!你盡量的喝吧。”他果然拿起杯子,連連喝了幾杯,他的量最淺,不過三四杯的葡萄酒,他已經醉了——兩頰紅潤得如黃昏時的晚霞。他閉眼斜臥在草地上,我坐在他的身旁,把剩下大半瓶的酒,完全喝了;我由不得想到涵明天就要走了,離別是什麼滋味?不孤零如沙漠中的旅人嗎?無人對我的悲歎注意,無人為我的不眠噓唏!我顫抖!我失卻一切矜持的力,我悄悄的垂淚。涵睜開眼對我怔視,仿佛要對我剖白什麼似的,但他始終未哼出一個字,他用手帕緊緊握住臉,隱隱透出啜泣之聲,這曠野荒郊充滿了幽厲之淒音。

顰!悲劇中的一角之造成,真有些自甘陷溺之愚蠢,但自古到今,有幾個能自拔?這就是天地缺陷的唯一原因吧!

我在鸚鵡塚旁眷懷往事,心痕暴裂。顰!我相信如果你在眼前,我必致放聲痛哭,不過除了在你麵前,我不願向人流淚,況且君素又催我走,結果我咽下將要崩瀉的淚液。我們繞過了蘆堤,沿著土路走到群塚時,細雨又輕輕飄落,我冒雨在晚風中悲噓。顰!嗬!我實在覺得羨慕你,辛的死,為你遺留下整個的愛,使你常在憬憧的愛園中躑躅,那滿地都開著紫羅蘭的花,常有愛神出沒其中,永遠是聖潔的。我的遭遇,雖有些象你,但是比著你遜多了。我不能將涵的骨殖,葬埋在我所願他葬埋的地方,他的心也許是我的,但除了這不可捉摸的心以外,一切都受了牽掣,我不能象你般替他樹碑,也不能象你般,將寂寞的心淚,時時澆灑他的墓土。嗬!顰!我真覺得自己可憐!我每次想痛哭,但是沒有地方讓我恣意的痛哭。你自然記得,我屢次想伴你到陶然亭去,你總是搖頭說:“你不用去吧!”顰!你憐惜我的心,我何嚐不知道,因此我除了那一次醉後痛快的哭過,到如今我一直抑積著悲淚,我不敢讓我的淚泉溢出。顰!你想這不太難堪嗎?世界上的悲情,就有過於要哭而不敢哭的呢?!你雖是憐惜我,但你也曾想到這憐惜的結果嗎?!

我也知道,殘情是應當將它深深的埋葬,可恨我是過分的懦弱,眉目間雖時時含有英氣,可濟什麼事呢?風吹草動,一點禁不住撩撥嗬!

雨絲越來越緊,君素急要回去,我也知道在這裏守著也無味;跟著他離開陶然亭。車子走了不遠,我又回頭前望,隻見絲蘆翠碧,雨霧冪冪,一切漸漸模糊了。

到家以後,大雨滂沱,君素也不能回去,我們坐在書房裏,君素在案上寫字,我悄悄坐在沙發上沉思。顰嗬!我們相隔千裏,我固然不知道你那時在作什麼;可是我想你的心魂,日夜縈繞著陶然亭旁的孤墓呢!人間是空虛的,我們這種擺脫不開,聰明人未免要笑我們多餘,——有時我自己也覺得似乎多餘!然而隻有顰你能明白:這綿綿不盡的哀愁,在我們有生之日,無論如何,是不能掃盡拋開的嗬!

我向往想作英雄,——但此念越強,我的哀愁越深,為人類流同情的淚,固然比較一切偉大,不過對於自身的傷痕,不知撫摸惘惜的人,也絕對不是英雄。顰,我們將來也許能作到英雄,不過除非是由辛和涵給我們的悲愁中掙紮起來,我們絕不會有受過陶煉的熱情,在我們深邃的心田中蒸勃呢!

我知道你近來心緒不好,本不應再把這些近乎撩撥的話對你訴說,然而我不說,便如梗在喉,並且我癡心希望,說了後可以減少彼此的深鬱的煩紆,所以這一縷愁情,終付征鴻,顰嗬!請你恕我吧!

雲音七月十五日寫於灰城

雷峰塔下

——寄到碧落

涵!記得吧!我們徘徊在雷峰塔下,地上芊芊碧草,間雜著幾朵黃花,我們並肩坐在那軟綿的草上。那時正是四月間的天氣,我穿的一件淺紫麻沙的夾衣,你采了一朵黃花插在我的衣襟上,你仿佛怕我拒絕,你羞澀而微怯的望著我。那時我真不敢對你逼視,也許我的臉色變了,我隻覺心髒急速的跳動,額際仿佛有些汗濕。

黃昏的落照,正射在塔尖,紅霞漾射於湖心,輕舟蘭漿,又有一雙雙情侶,在我們麵前泛過。涵!你放大膽子,悄悄的握住我的手,——這是我們頭一次的接觸,可是我心裏仿佛被利劍所穿,不知不覺落下淚來,你也似乎有些抖顫,涵!那時節我似乎已料到我們命運的多磨多難!

山腳上忽湧起一朵黑雲,遠遠的送過雷聲,——湖上的天氣,晴雨最是無憑,但我們淒戀著,忘記風雨無情的吹淋,頃刻間豆子般大的雨點,淋到我們的頭上身上,我們來時原帶著傘,但是後來看見天色晴朗,就放在船上了。

雨點夾著風沙,一直吹淋。我們拚命的跑到船上,彼此的衣裳都濕透了,我頓感到冷意,伏作一堆,還不禁抖顫,你將那墊的氈子,替我蓋上,又緊緊的靠著我,涵!那時你還不敢對我表示什麼!

晚上依然是好天氣,我們在湖邊的椅子上坐著,看月。你悄悄對我說:“雷峰塔下,是我們生命史上一個大痕跡!”我低頭不能說什麼,涵!真的!我永遠覺得我們沒有幸福的可能!

唉!涵!就在那夜,你對我表明白你的心曲,我本是怯弱的人,我雖然恐懼著可怕的命運,但我無力拒絕你的愛意!

從雷峰塔下歸來,一直四年間,我們是度著悲慘的戀念的生活。四年後,我們勝利了!一切的障礙,都在我們手裏粉碎了。我們又在四月間來到這裏,而且我們還是住在那所旅館裏,還是在黃昏的時候,到雷峰塔下,涵!我們那時是毫無所拘束了。我們任情的擁抱,任意的握手,我們多麼驕傲……

但是涵!又過了一年,雷峰塔倒了,我們不是很淒然的惋惜嗎?不過我絕不曾想到,就在這一年十月裏你拋下一切走了,永遠的走了!再不想回來了!嗬!涵!我從前惋惜雷峰塔的倒塌,現在,嗬!現在,我感謝雷峰塔的倒塌,因為它的倒塌,可以撲滅我們的殘痕!

涵!今年十月就到了。你離開人間已經三年了!人間漸漸使你淡忘了嗎?唉!父親年紀老了!每次來信都提起你,你們到底是什麼因果?而我和你確是前生的冤孽呢!

涵!去年你的二周年紀念時,我本想為你設祭,但是我住在學校裏,什麼都不完全,我記得我隻作了一篇祭文,向空焚化了。你到底有靈感沒有?我總癡想你,給我托一個清清楚楚的夢,但是哪有?!

隻有一次,我是夢見你來了,但是你為甚那麼冷淡?果然是緣盡了嗎?涵!你拋得下走了,大約也再不戀著什麼!不過你總忘不了雷峰塔下的痕跡吧!

涵!人間是更悲慘了!你走後一切都變更了。家裏呢:也是樹倒猢猻散,父親的生意失敗了!兩個兄弟都在外洋飄蕩,家裏隻剩母親和小弟弟,也都搬到鄉下去住,父親忍著傷悲,仍在洋口奔忙,籌還拖欠的債,涵!這都是你臨死而不放心的事情,但是現在我都告訴了你,你也有點眷戀嗎?

我!大約你是放心的,一直紮掙著呢,涵!雷峰塔已經倒塌了,我們的離合也都應驗了。——今年是你死後的三周年——我就把這斷藕的殘絲,敬獻你在天之靈吧!

夜的奇跡

宇宙僵臥在夜的暗影之下,我悄悄地逃到這黝黑的林叢,——群星無言,孤月沉默,隻有山隙中的流泉潺潺濺濺的悲鳴,仿佛孤獨的夜鶯在哀泣。

山巔古寺危立在白雲間,刺心的鍾罄,斷續的穿過寒林,我如受彈傷的猛虎,奮力的躍起,由山麓竄到山巔。我追尋完整的生命,我追尋自由的靈魂,但是夜的暗影,如厚幔般圍裹住,一切都顯示著不可挽救的悲哀。籲!我何愛惜這被若難剝蝕將盡的屍骸?我發狂似的奔回林叢,脫去身上血跡斑斑的征衣,我向群星懺悔,我向悲濤哭訴!

這時流雲停止了前進,群星忘記了閃爍,山泉也住了嗚咽,一切一切都沉入死寂!

我繞過叢林,不期來到碧海之濱,嗬!神秘的宇宙,在這裏我發現了夜的奇跡。

黝黑的夜幔輕輕的拉開,群星吐著清幽的亮光,孤月也躑躅於雲間,白色的海浪吻著翡翠的島嶼,五色繽紛的花叢中隱約見美麗的仙女在歌舞。她們顯示著生命的活躍與神妙。

我驚奇,我迷惘,夜的暗影下,何來如此的奇跡!

我怔立海濱,注視那島嶼上的美景,忽然從海裏湧起一股凶浪,將島嶼全個淹沒,一切一切又都沉入在死寂!

我依然回到黝黑的林叢,——群星無言,孤月沉默,隻有山隙中的流泉潺潺濺濺的悲鳴,仿佛孤獨的夜鶯在哀泣。

籲!宇宙布滿了羅網,任我百般紮掙,努力的追尋,而完整的生命隻如曇花一現,最後依然消逝於惡浪,埋葬於塵海之心。自由的靈魂,永遠是夜的奇跡!——在色相的人間,隻有汙穢與殘刻,籲!我何愛惜這被苦難剝蝕將盡的屍骸——總有一天,我將焚毀於我自己鬱怒的靈焰,拋這不值一錢的膿血之軀,因此而釋放我可憐的靈魂!

這時我將摘下北鬥,拋向陰霾滿布的塵海。

我將永遠歌頌這夜的奇跡!

春的警鍾

不知哪一夜,東風逃出它美麗的皇宮,獨駕祥雲,在夜的暗影下,窺伺人間。

那時宇宙的一切正偃息於冷凝之中,東風展開它的翅兒向人間輕輕扇動,聖潔的冰淩化成柔波,平靜的湖水唱出潺濺的戀歌!

不知哪一夜,花神離開了她莊嚴的寶座,獨駕祥雲,在夜的暗影下,窺伺人間。

那時宇宙的一切正抱著冷凝枯萎的悲傷,花神用她挽回春光的手段,剪裁綾羅,將宇宙裝飾得嫣紅柔綠,勝似天上宮闕,她悄立萬花叢中,讚歎這失而複得的青春!

不知哪一夜,司鍾的女神,悄悄的來到人間!

那時人們正飲罷毒酒,沉醉於生之夢中,她站在白雲端裏敲響了春的警鍾。這些迷惘的靈魂,都從夢裏驚醒,呆立於塵海之心,——風正跳舞,花正含笑,然而人類卻失去了青春!

他們的心已被冰淩刺穿,他們的血已積成了巨瀾,時時鼓起腥風吹向人間!

但是司鍾的女神,仍不住聲的敲響她的警鍾,並且高叫道:

“青春!青春!你們要捉住你們的青春!

它有美麗的翅兒,善於逃遁,

在你們躊躇的時候,它已逃去無蹤!

青春!青春!你們要捉住你們的青春!

世界受了這樣的警告,人心撩亂到無法醫治。

然而,不知哪一夜,東風已經逃回它美麗的皇宮。

不知哪一夜,花神也躲避了悲慘的人間!

不知哪一夜,司鍾的女神,也不再敲響她的警鍾!

青春已成不可挽回的運命,宇宙從此歸複於蕭殺沉悶!

秋聲

我曾酣睡於芬芳的花心,周圍環繞著旖旎的花魂,和美麗的夢影,我曾翱翔於星月之宮,我歌唱生命的神秘,那時候正是芳草如茵,人醉青春!

不知幾何年月,我為遊戲來到人間,我想在這裏創造更美麗的夢境,更和諧的人生。誰知不幸,我走的是崎嶇的路程,那裏沒有花沒有樹,隻有牆頹瓦碎的古老禪林,一切法相,也隻剩了剝蝕的殘身!

我躑躅於憧憧的鬼影之中,眷懷著綺麗的舊夢,忽然吹來一陣歌聲,嘹栗而淒清,它似一把神秘的鑰匙,掘起我心深處的傷痛。

我如荒山的一顆隕星,從前是有著可貴的光耀,而今已消失無蹤!

我如深秋裏的一片枯葉,從前雖有著可愛的青蔥,而今隻飄零隨風!

可怕的秋聲!世間竟有幸福的人,他們正期望著你的來臨,但,請你千萬莫向寒窗悲吟,那裏麵正昏睡著被苦難壓迫的病人,他的一切都埋沒於華年的匆匆,而今是更荷著一切的悲愁,正奔赴那死的途程。這陣陣的悲吟怕要喚起他葬埋了的心魂,徘徊於哀傷的荒塚!

嗬!秋聲!你吹破青春的憂境,你喚醒長埋的心魂——這原是運命的播弄,我何敢怒你的殘忍!

生命的光榮

——叩蒼從獄中寄來的信

這陰森慘淒的四壁,隻有一線的亮光,閃爍在這可怕的所在,暗陬裏仿佛獰鬼睜視,但是朋友!我誠實的說吧,這並不是森羅殿,也不是九幽十八層地獄,這原來正是覆在光天化日下的人間喲!

你應當記得那一天黃昏裏,世界呈一種異樣的淆亂,空氣中埋伏著無限的恐懼。我們正從十字街頭走過,雖然西方的彩霞,依然罩在滴翠的山巔,但是這城市裏是另外包裹在黑幕中,所蓄藏的危機時時使我們震驚。後來我們看見槐樹上,掛著血淋淋的人頭,峰如同失了神似的“哎喲”一聲,用雙手掩著兩眼,忙忙跑開。回來之後,大家的心魂都仿佛不曾歸竅似的,……過了很久峰才舒了一口氣,淒然歎道:“為什麼世界永遠的如是慘淡?命運總是如餓虎般,張口向人間搏噬!?”自然啦,峰當時可算是悲憤極了,不過朋友你知道吧!不幸的我,一向深抑的火焰,幾乎悄悄焚毀了我的心,那時我不由的要向天發誓,我暗暗咒詛道:“天!這縱使是上蒼的安排,我必人力挽回,我要掃除毒氛惡氣,我要向猛虎決鬥,我要向一切的強權抗衝……”這種的決心我雖不會明白告訴你們,但是朋友,隻要你曾留意,你應當看見我眼內爆烈的火星。

後來你們都走了,我獨自站在院子裏,隻見宇宙間充滿了冷月寒光,四境如死的靜默。我獨自廝守著孤影,我曾懷疑我生命的榮光。在這世界上,我不是巍峨的高山,也不是湛蕩的碧海,我真微小,微小如同陰溝裏的繭蟲,又仿佛塚間閃蕩的鬼火,有時雖也照見蘆根下橫行跋扈的螃蟹,但我無力使這霸道的足跡,不在人間踐踏。

朋友!我獨立淒光下,由寂靜中,我體驗中我全身血液的滾沸,我聽見心田內起了爆火,我深自驚訝。嗬!朋友!我永遠不能忘記,那一天在馬路上所看見的慘劇,你應也深深的記得:

那天似乎怒風早已詔示人們,不久將有可怕的悲劇出現。我們正在某公司的樓上,向那熱鬧繁華的馬路望,忽見許多青年人,手拿白旗向這邊進行。忽然間人聲鼎沸如同怒潮拍岸,又象是突然來了千軍萬馬。這一陣紊亂,真不免疑心是天心震怒。我們正摸不著頭腦的時候,忽聽霹啦一陣連珠炮響,嗬!完了!完了!火光四射,赤血橫流。幾分鍾之後,人們有的發狂似的掩麵而逃,有的失神發怔。等到馬路上人眾散盡,唉!朋友!誰想到這半點鍾以前,車水馬龍的大馬路,竟成了新戰場!愁雲四裹,冷風淒淒,魂凝魄結,鬼影憧憧,不但行人避路,飛鴉也不敢停留,幾聲啞啞飛向天閶高處去了。

朋友!我恨嗬!我怒嗬!當時我不住用腳跺那樓板,但是有什麼用處,隻不過讓那些沒有同情的人類,將我推搡下樓。我是弱者,我隻得含著眼淚回家,我到了屋裏,伏枕放量痛哭。我哭那錦繡河山,汙濺了淩踐的血腥;我哭那皇皇中華民族,被虎噬狼吞的奇辱;更哭那睡夢沉酣的頑獅,白有好皮囊,原來是百般撩撥,不受影響。唉!天嗬!我要叩穹蒼,我要到碧海,虔誠的求乞醒魂湯。

可憐我走遍了荒漠,經過崎嶇的山巒,涉過洶湧的碧海,我尚未曾找到醒魂湯,卻惹惱了為虎作悵的厲鬼,將我捉住,加我以造反的罪名,於是我從陡峭山巔,隕落在這所謂人間的人間。

朋友!在我的生命史上,我很可以驕傲,我領略過玉軟香溫的迷魂窟的生活,我品過遊山逛海的道人生活……現在我要深深嚐嚐這囚牢的滋味,所以我被逮捕的時候,我並不詛咒,作了世間的人,豈可不遍嚐世間的滋味?……當我走進剛足容身的牢裏的時候,我曾酣暢的微笑著,嗬!朋友,這自然會使你們懷疑,坐監牢還值得這樣的誇耀?但是朋友!你如果相信我,我將坦白的告訴你說,世界最苦痛的事情,並不是身體的入牢獄,隻是不能舒展的心獄。這話太微妙了;但是朋友!隻要你肯稍微沉默的想一想,你當能相信我不是騙你呢。

這屋子雖然很小,但它不能拘束我心,不想到天邊,不想到海角,我依然是自由,朋友你明白嗎?我的心非常輕鬆,沒有什麼鉛般的壓迫,有,隻是那未瀝盡的熱血的蒸沸。

今天我伏在木板上,似憂似醉的當兒,我的確把世界的整個體驗了一遍,唉!我真象是不流的死溝水,永遠不動的,伏在那裏,不但肮髒,而且是太有限了。我不由得自己倒抽了一口氣,但是我感謝上帝,在我死以前,已經覺悟了,即使我的壽命極短促,然而不要緊;我用我純摯的熱血為利器,我要使我的死溝流,與蕩蕩的大海洋相通,那麼我便可成為永久的,除非海枯石爛了,我永遠是萬頃中的一滴。朋友!牢獄並不很壞,它足以陶溶精金。

昨夜風和雨,不住的敲打這鐵窗,這也許有許多的罪囚,要更覺得環境的難堪;但我卻隻有感謝,在鐵窗風雨下,我明白什麼是生命的光榮。

按罪名我或不至於死,不過從進來時,審問過一次後,至今還沒有消息。今早峰替我送來書和紙筆,真使我感激,我現在不恐懼,也不發愁,雖然想起蘭為我擔驚受怕,有點難過,但是再一想“英雄的忍情,便是多情”的一句話,我微笑了,從內心裏微笑了。蘭真算知道我,我對她隻有膜拜,如同膜拜純潔聖靈的女神一般。不過還請你好好的安慰她吧!倘然我真要到斷頭台的時候,隻要她的眼淚滴在我的熱血上,我便一切滿足了。至於兒女情態,不是我輩分內事……我並不急於出獄,我雖然很願意看見整個的天,而這小小的空隙已足我遊仞了。

我四周圍的犯人很多,每到夜靜更深的時候,有低默的嗚咽,有浩然的長歎。我相信在那些人裏,總有多一半是不願犯罪,而終於犯罪的,唉!自然啦,這種社會底下,誰是叛徒,誰是英雄?真有點難說吧!況且設就的天羅地網,怎怪得弱者的陷落?朋友!在這種情形之下,我們該作什麼?讓世界永遠埋在陰慘的地獄裏嗎?讓虎豹永遠的猖獗嗎?朋友嗬!如果這種恐慌不去掉,我們情願地球整個的毀滅,到那時候一切死寂了,便沒有心焰的火災,也沒有淩遲的恐慌和苦痛。但是朋友要注意,我們是無權利存亡地球的,我們難道就甘心作走狗嗎?唉!我簡直不知道要說什麼喲。

我在這狹逼囚室裏,幾次讓熱血之海沉沒了。朋友嗬!我最後隻有禱祝,隻有懇求,青年的朋友們,認清生命的光榮……

東京小品

一咖啡店

橙黃色的火雲包籠著繁鬧的東京市,烈炎飛騰似的太陽,從早晨到黃昏,一直光顧著我住的住房;而我的脆弱的神經,仿佛是林叢裏的飛繭,喜歡憂鬱的青蔥,怕那太厲害的太陽,隻要太陽來統領了世界,我就變成了冬令的蟄蟲,了無生氣。這時隻有煩躁疲弱無聊占據了我的全意識界;永不見如春波般的靈感蕩漾,……嗬!壓迫下的呻吟,不時打破木然的沉悶。

有時勉強振作,拿一本小說在地席上睡下,打算潛心讀兩行,但是看不到幾句,上下眼皮便不由自主的合攏了。這樣昏昏沉沉挨到黃昏,太陽似乎已經使盡了威風,漸漸的偃旗息鼓回去,海風也湊趣般吹了來,我的麻木的靈魂,陡然驚覺了,“嗬!好一個苦悶的時間,好象換過了一個世紀!”在自歎自傷的聲音裏,我從地席上爬了起來,走到樓下自來水管前,把頭臉用冷水衝洗以後,一層遮住心靈的雲翳遂向蒼茫的暮色飛去,眼前現出鮮明的天地河山,久已凝閉的雲海也慢慢掀起波浪,於是過去的印象,和未來的幻影,便一種種的在心幕上開映起來。

忽然一陣非常刺耳的東洋音樂不住的送來耳邊,使聽神經起了一陣痙攣。唉!這是多麼奇異的音調,不象幽穀裏多靈韻的風聲,不象叢林裏清脆婉轉的鳴鳥之聲,也不象碧海青崖旁的激越澎湃之聲……而隻是為衣食而奮鬥的勞苦掙紮之聲。雖然有時聲帶顫動得非常婉妙,使街上的行人不知不覺停止了腳步,但這隻是好奇,也許還含著些不自然的壓迫,發出無告的呻吟,使那些久受生之困厄的人們同樣的歎息。

這奇異的聲音正是從我隔壁的咖啡店裏一個粉麵朱唇的女郎櫻口裏發出來的。——那所咖啡店是一座狹小的日本式樓房改造成的,在三四天以前,我就看見一張紅紙的廣告貼在牆上,上麵寫著本咖啡店擇日開張。從那天起,有時看見泥水匠人來洗刷門麵,幾個年青精壯的男人布置壁飾和桌椅,一直忙到今天早晨,果然開張了。當我才起來,推工玻璃窗向下看的時候,就見這所咖啡店的門口,兩旁放著兩張紅白夾色紙糊的三角架子,上麵各支著一個滿綴紙花的華麗的花圈,在門楣上斜插著一支姿勢活潑鮮紅色的楓樹,沒牆根列著幾種鬆柏和桂花的盆栽,右邊臨街的窗子垂著淡紅色的窗簾,襯著那深咖啡色的牆,真有一種說不出的鮮明豔麗。

在那兩個花圈的下端,各綴著一張彩色的廣告紙,上麵除寫著本店即日開張,歡迎主顧以外,還有一條寫著“本店用女招待”字樣,——我看到這裏,不禁回想到西長安街一帶的飯館門口那些紅綠紙寫的雇用女招待的廣告了。嗬!原來東方的女兒都有招徠主顧的神通!

我正出神的想著,忽聽見叮叮當當的響聲,不免尋聲看去,隻見街心有兩個年青的日本男人,身上披著紅紅綠綠仿佛袈裟式的半臂,頭上頂著象是涼傘似的一個圓東西,手裏拿著鐃鈸,象戲台上的小醜一般,在街心連敲帶唱,扭扭捏捏,怪樣難描,原來這就是活動的廣告。

他們雖然這樣辛苦經營,然而從清晨到中午還不見一個顧客光臨,門前除卻他們自己作出熱鬧外,其餘依然是冷清清的。

黃昏到了,美麗的陽光斜映在咖啡店的牆隅,淡紅色的窗簾被晚涼的海風吹得飄了起來,隱約可見房裏有三個年青的女人盤膝跪在地席上,對著一麵大菱花鏡,細細的擦臉,塗粉,畫眉,點胭脂,然後袒開前胸,又厚厚的塗了一層白粉,遠遠看過去真是“膚如凝脂,領如蝤蠐”,然而近看時就不免有石灰牆和泥塑美人之感了。其中有一個是梳著辮子的,比較最年輕也最漂亮,在打扮頭臉之後,換了一身藕荷色的衣服,腰裏拴一條橙黃色白花的腰帶,背上駝著一個包袱似的東西,然後款擺著柳條似的腰肢,慢慢下樓來,站在咖啡店的門口,向著來往的行人“巧笑倩兮,美目盼兮”,大施其外交手段。果然沒有經過多久,就進去兩個穿和服木屐的男人。從此冷清清的咖啡店裏驟然笙簫並奏,笑語雜作起來。有時那個穿藕荷色衣服的雛兒唱著時髦的愛情曲兒,燈紅酒綠,直鬧到深夜兀自不散。而我呢,一雙眼的上眼皮和下眼皮簡直分不開來,也顧不得看個水落石出。總而言之,想錢的錢到手,賞心的開了心,圓滿因果,如是而已,隻應合十念一聲“善哉!”好了,何必神經過敏,發些牢騷,自討苦趣呢!

二廟會

正是秋雨之後,天空的雨點雖然停了,而陰雲兀自密布太虛。夜晚時的西方的天,被東京市內的萬家燈火照得起了一尺烏灰的絳紅色。晚飯後,我們照例要到左近的森林中去散步。這時地上的雨水還不曾幹,我們各人都換上破舊的皮鞋,拿著雨傘,踏著泥滑的石子路走去。不久就到了那高矗入雲的鬆林裏。林木中間有一座土地廟,平常時都是很清靜的閉著山門,今夜卻見廟門大開,門口掛著兩盞大紙燈籠。上麵寫著幾個藍色的字——天主社——廟裏麵燈火照耀如同白晝,正殿上搭起一個簡單的戲台,有幾個戴著假麵具的穿著彩衣的男人——那麵具有的象龜精鱉怪,有的象判官小鬼。大約有四五個人,忽坐忽立,指手畫腳的在那裏扮演,可惜我們語言不通,始終不明白他們演的是什麼戲文。看來看去,總感不到什麼趣味,於是又到別處去隨喜。在一間日本式的房子前,圍著高才及肩的矮矮的木柵欄,裏麵設著個神龕,供奉的大約就是土地爺了。可是我找了許久,也沒找見土地爺的法身,隻有一個圓形銅製的牌子懸在中間,那上麵似乎還刻著幾個字,離得遠,我也認不出是否寫著本土地神位,——反正是一位神明的象征罷了。在那佛龕前麵正中的地方懸著一個幡旌似的東西,飄帶低低下垂。我們正在仔細揣摩賞鑒的時候,隻見一個年紀五十上下的老者走到神龕麵前,將那幡旌似的飄帶用力扯動,使那上麵的銅鈴發出零丁之聲,然後從錢袋裏掏出一個銅錢——不知是十錢的還是五錢的,隻見他便向佛龕內一甩,頓時發出鏗鏘的聲響,他合掌向神前三擊之後,閉眼凝神,躬身膜拜,約過一分鍾,又合掌連擊三聲,這才慢步離開神龕,心安意得的走去了。

自從這位老者走後,接二連三來了許多人,男的女的,老的少的,——還有尚在娘懷抱裏的嬰孩也跟著母親向神前祈禱求福,凡來頂禮的人都向佛龕中舍錢布施。還有一個年紀二十多歲的女人,身上穿著白色的圍裙,手中捧著一個木質的飯屜,滿滿裝著白米,向神座前貢獻。禮畢,那位道袍禿頂的執事僧將飯屜接過去,那位善心的女施主便滿麵欣慰的退出。

我們看了這些善男信女禮佛的神氣,不由得也滿心緊張起來,似乎冥冥之中真有若幹神明,他們的權威足以支配昏味的人群,所以在人生的道途上,隻要能逢山開路,見廟燒香,便可獲福無窮了。不然,自己勞苦得來的銀錢柴米,怎麼便肯輕輕易易雙手奉給僧道享受呢?神秘的宇宙!不可解釋的人心!

我正在發呆思量的時候,不提防同來的建扯了我的衣襟一下,我不禁“呀”了一聲,出竅的魂靈兒這才複了原位。我便問道:“怎麼?”建含笑道:“你在想什麼?好象進了夢境,莫非神經病發作了嗎?”我被他說得也好笑起來,便一同離開神龕到後麵去觀光。嚇!那地方更是非常熱鬧,有許多倩裝豔服,然而腳著木屐的日本女人,在那裏購買零食的也有,吃冰激淩的也有。其中還有幾個西裝的少女,腳上穿著長統絲襪和皮鞋,——據說這是日本的新女性,也在人叢裏擠來擠去,說不定是來參禮的,還是也和我們一樣來看熱鬧的。總之,這個小小的土地廟裏,在這個時候是包羅萬象的。不過倘使佛有眼睛,瞧見我滿臉狐疑,一定要瞪我幾眼吧。

迷信——具有偉大的威權,尤其是當一個人在倒黴不得意的時候,或者在心靈失卻依據徘徊歧路的時候,神明便成為人心的主宰了。我有時也曾經曆過這種無歸宿而想象歸宿的滋味,然而這在我隻象電光一瞥,不能堅持久遠的。

說到這裏,使我想起童年的時候——我在北平一個教會學校讀書。那一個秋天,正遇著耶穌教徒的複興會,——期間是一來複,在這一來複中,每日三次大祈禱,將平日所作虧心欺人的罪惡向耶穌基督懺悔,如是,以前的一切罪惡便從此洗滌盡淨——哪怕你是個殺人放火的強盜,隻要能悔罪便可得救,雖然是苦了倒黴釘在十字架的耶穌,然而那是上帝的旨意,叫他來舍身救世的,這是耶穌的光榮,人們的福音。——這種無私的教理,當時很能打動我弱小的心弦,我覺得耶穌太偉大了,而且法力無邊,凡是人類的困苦艱難,隻要求他,便一切都好了。所以當我被他們強迫的跪在禮拜堂裏向上帝祈禱時,——我是無情無緒的正要到夢鄉去逛逛,恰巧我們的校長朱老太太顫顫巍巍走到我麵前也一同跪下,並且撫著我的肩說:“嗬!可憐的小羊,上帝正是我們的牧羊人,你快些到他們麵前去罷,他是仁愛的偉大的嗬!”我聽了她那熱烈誠摯的聲音,竟莫明其妙的怕起來了,好象受了催眠術,覺得真有這麼一個上帝,在睜著眼看我呢,於是我就在那些因懺悔而痛哭的人們的哭聲中流下淚來了。朱老太太更緊緊的把我摟在懷裏說道:“不要傷心,上帝是愛你的。隻要你虔心的相信他,他無時無刻不在你的左右……”最後她又問我:“你信上帝嗎?……好象相信我口袋中有一塊手巾嗎?”我簡直不懂這話的意思,不過這時我的心有些空虛,想到母親因為我太頑皮送我到這個學校來寄宿,自然她是不喜歡我的,倘使有個上帝愛我也不錯,於是就回答道:“朱校長,我願意相信上帝在我旁邊。”她聽了我肯皈依上帝,簡直喜歡得跳了起來,一麵笑著一麵擦著眼淚……從此我便成了耶穌教徒了。不過那年以後,我便離開那個學校,起初還是滿心不忘上帝,又過了幾年,我腦中上帝的印象便和童年的天真一同失去了。最後我成了個無神論者了。

但是在今晚這樣熱鬧的廟會中,虔信誠心的善男信女使我不知不覺生出無限的感慨,同時又勾起既往迷信上帝的一段事實,覺得大千世界的無量眾生,都隻是些怯弱可憐的不能自造命運的生物罷了。

在我們回來時,路上依然不少往廟會裏去的人,不知不覺又連想到故國的土地廟了,唉!……

三鄰居

別了,繁華的鬧市!當我們離開我們從前的住室門口的時候,恰恰是早晨七點鍾。那耀眼的朝陽正照在電車線上,發出燦爛的金光,使人想象到不可忍受的悶熱。而我們是搭上市外的電車,馳向那屋舍漸稀的郊野去;漸漸看見陂陀起伏的山上,林木蔥蘢,綠影婆娑,叢竹上滿綴著清晨的露珠,兀自向人閃動。一陣陣的野花香撲到臉上來,使人心神爽快。經過三十分鍾,便到我們的目的地。

在許多整飭的矮牆裏,幾株姣豔的玫瑰迎風嫋娜,經過這一帶碧綠的矮牆南折,便看見那一座鬱鬱蔥蔥的鬆柏林,穿過樹林,就是那些小巧精潔的日本式的房屋掩映於萬綠叢中。微風吹拂,樹影摩蕩,明窗淨幾間,簾幔低垂,一種幽深靜默的趣味,頓使人忘記這正是炎威猶存的殘夏呢。

我沿著鵝卵石壘成的馬路前進,走約百餘步,便見斜刺裏有一條窄窄的草徑,兩旁長滿了紅蓼白荻和狗尾草,草葉上朝露未幹,沾衣皆濕。草底鳴蟲唧唧,清脆可聽。草徑盡頭一帶竹籬,上麵攀綠著牽牛蔦蘿,繁花如錦,清香醉人。就在竹籬內,有一所小小精舍,便是我們的新家了。淡黃色木質的牆壁、門窗和米黃色的地席,都是纖塵不染。我們將很簡單的家具稍稍布置以後,便很安然的坐下談天。似乎一個月以來奔波匆忙的心身,此刻才算是安定了。

但我們是怎麼的沒有受過操持家務的訓練嗬!雖是一個很簡單的廚房,而在我這一切生疏的人看來,真夠嚴重了。怎樣煮飯——一碗米應放多少水,煮肉應當放些什麼澆料嗬!一切都不懂,隻好憑想象力一件件的去嚐試。這其中最大的難題是到後院井邊去提水,老大的鉛桶,滿滿一桶水真夠累人的。我正在提著那亮晶晶發光的水桶不知所措的時候,忽見鄰院門口走來一個身軀胖大,滿麵和氣的日本女人,——那正是我們頭一次拜訪的鄰居胖太太——我們不知道她姓什麼,可是我們贈送她這個綽號,總是很適合吧

她走到我們麵前,向我們咕哩咕嚕說了幾句日本話,我們是又聾又啞的外國人,簡直一句也不懂,隻有瞪著眼向她呆笑。後來她接過我手裏的水桶,到井邊滿滿的汲了一桶水,放在我們的新廚房裏。她看見我們新買來的鍋呀、碗呀,上麵都微微沾了一點灰塵,她便自動的替我們一件一件洗幹淨了,又一件件安置得妥妥帖帖,然後她鞠著躬說聲サセラナラ(再見)走了。

據說這位和氣的鄰居,對中國人特別有感情,她曾經幫中國人作過六七年的事,並且,她曾嫁過一個中國男人,……不過人們談到她的曆史的時候,都帶著一種猜度的神氣,自然這似乎是一個比較神秘的人兒呢,但無論如何,她是我們的好鄰居嗬!

她自從認識我們以後,沒事便時常過來串門。她來的時候,多半是先到廚房,遇見一堆用過的鍋碗放在地板上,或水桶裏的水用完了,她就不用吩咐的替我們洗碗打水。有時她還拿著些泡菜,辣椒粉之類零星物件送給我們。這種出乎我們意外的熱誠,不禁使我有些赧然。

當我沒有到日本以前,在天津大阪公司買船票時,為了一張八扣的優待券,——那是由北平日本公使館發出來的——同那個留著小胡子的賣票員搗了許久的麻煩。最後還是拿到天津日本領事館的公函,他們這才照辦了。而買票找錢的時候,隻不過一角錢,那位含著狡獪麵象的賣票員竟讓我們等了半點多鍾。當時我曾賭氣犧牲這一角錢,頭也不回的離開那裏。他們這才似乎有些過不去,連忙喊住我們,從桌子的抽屜裏拿出一角錢給我們。這樣尖酸刻薄的行為,無處不表現島裏細民的小氣。真給我一個永世不會忘記的壞印象。

及至我上了長城丸(日本船名)時,那兩個日本茶房也似乎帶著些欺侮人的神氣。比如開飯的時候,他們總先給日本人開,然後才輪到中國人。至於那些同渡的日本人,有幾個男人嘴臉之間時時表現著夜郎自大的氣概,——自然也由於我國人太不爭氣的緣故。——那些日本女人呢,個個對於男人低首下心,柔順如一隻小羊。這雖然惹不起我們對她們的憤慨,卻使我們有些傷心,“世界上最沒有個性的女性嗬,你們為什麼情願作男子的奴隸和傀儡呢!”我不禁大聲的喊著,可惜她們不懂我的話,大約以為我是個瘋子吧。

總之我對於日本人從來沒有好感,豺狼虎豹怎樣凶狠惡毒,你們是想象得出來的,而我也同樣的想象那些日本人呢。

但是不久我便到了東京,並且在東京住了兩個禮拜了。我就覺得我太沒出息——心眼兒太窄狹,日本人——在我們中國橫行的日本人,當然有些可恨,然而在東京我曾遇見過極和藹忠誠的日本人,他們對我們客氣,有禮貌,而且極熱心的幫忙,的確的,他們對待一個異國人,實在比我們更有理智更富於同情些。至於作生意的人,無論大小買賣,都是言不二價,童叟無欺,——現在又遇到我們的鄰居胖太太,那種慈和忠實的行為,更使我慚愧我的小心眼了。

我們的可愛的鄰居,每天當我們煮飯的時候,她就出現在我們的廚房門口。

“奧サン(太太)要水嗎?”柔和而熟習的聲音每次都激動我對她的感愧。她是怎樣無私的人兒呢!有一天晚上,我從街上回來,穿著一件淡青色的綢衫,因為時間已晏,忙著煮飯,也顧不得換衣服,同時又怕弄髒了綢衫,我就找了一塊白包袱權作圍裙,胡亂的紮在身上,當然這是有些不舒服的。正在這時候,我們的鄰居來了。她見了我這種怪樣,連忙跑到她自己房裏,拿出一件她穿著過於窄小的白圍裙送給我,她說:“我現在胖了,不能穿這圍裙,送給你很好。”她說時,就親自替我穿上,前後端祥了一陣,含笑學著中國話道:“很好!很好!”

她胖大的身影,穿過遮住前麵房屋的樹叢,漸漸的看不見了。而我手裏拿著炒菜的勺子,竟怔怔的如同失了魂。唉!我接受了她的禮物,竟忘記向她道謝,隻因我接受了她的比衣服更可寶貴的仁愛,將我驚嚇住了;我深自懺悔,我知道世界上的人類除了一部分為利欲所沉溺的以外,都有著豐富的同情和純潔的友誼,人類的大部分畢竟是可愛的嗬!

我們的鄰居,她再也想不到她在一些瑣碎的小事中給了我偌大的啟示吧。願以我的至誠向她祝福!

四沐浴

說到人,有時真是個怪神秘的動物,總喜歡遮遮掩掩,不大願意露真相;尤其是女人,無時無刻不戴假麵具,不管老少肥瘠,臉上需要脂粉的塗抹,身上需要衣服的裝扮,所以要想賞鑒人體美,是很不容易的。

有些藝術團體,因為畫圖需要模特,不但要花錢,而且還找不到好的,——多半是些貧窮的婦女,看白花花的洋錢麵上,才不惜向人間現示色相,而她們那種不自然的姿勢和被物質所壓迫的苦相,常常給看的人一種惡感,什麼人體美,簡直是怪肉麻的醜像。

至於那些上流社會的小姐太太們,若是要想從她們裏麵發見人體美,隻有從細紗軟綢中隱約的曲線裏去想象了。在西洋有時還可以看見半裸體的舞女,然而那個也還有些人工的裝點,說不上赤裸裸的。至於我們禮教森嚴的中國,那就更不用提了。明明是曲線豐富的女人身體,而束腰紮胸,把個人弄得成了泥塑木雕的偶像了。所以我從來也不曾夢想賞鑒各式各樣的人體美。

但是,當我來到東京的第二天,那時正是炎熱的盛夏,全身被汗水沸濕,加之在船上悶上好幾天,這時要是不洗澡,簡直不能忍受下去。然而說到洗澡,不由得我蹙起雙眉,為難起來。

洗澡,本是平常已極的事情,何至於如此嚴重?然而日本人的習慣有些別致。男人女人對於身體的秘密性簡直沒有。有大街上,可以看見穿著極薄極短的衫褲的男人和赤足的女人。有時從玻璃窗內可以看見赤身露體的女人,若無其事似的,向街上過路的人們注視。

他們的洗澡堂,男女都在一處,雖然當中有一堵板壁隔斷了,然而許多女人脫得赤條條的在一個湯池裏沐浴,這在我卻真是有生以來破題兒第一遭的經驗。這不能算不是一個大難關吧。

“去洗澡吧,天氣真熱!”我首先焦急著這麼提議。好吧,拿了澡布,大家預備走的時候,我不由得又躊躇起來。

“嗬,陳先生,難道日本就沒有單間的洗澡房嗎?”我向領導我們的陳先生問了。

“有,可是必須到大旅館去開個房間,那裏有西式盆湯,不過每次總要三四元呢。”

“三四元!”我驚奇的喊著,“這除非是資本家,我們那裏洗得起。算了,還是去洗公共盆湯吧。”

陳先生在我決定去向以後,便用安慰似的口吻問我道:“不要緊的,我們初來時也覺著不慣,現在也好了。而且非常便宜,每人隻用五分鍾。”

我們一路談著,沒有多遠就到了。他們進了左邊門的男湯池去。我呢,也隻得推開女湯池這邊的門,嗬,真是奇觀,十幾個女人,都是一絲不掛的在屋裏。我一麵脫鞋,一麵躊躇,但是既到了這裏,又不能作唐明皇光著眼看楊太真沐浴,隻得勉強脫了上身的衣服,然後慢慢的脫襯裙襪子,……先後總費了五分鍾,這才都脫完了。急忙拿著一塊大的洗澡毛巾,連遮帶掩的跳進溫熱的湯池裏,深深的沉在裏麵,隻露出一個頭來。差不多泡了一刻鍾,這才出來,找定了一個角落,用肥皂亂擦了一遍,又跳到池子裏洗了洗,就算萬事大吉。等到把衣服穿起時,我不禁噓了一口氣,嚴緊的心脈才漸漸的舒暢了。於是悠然自得的慢慢穿襪子。同時抬眼看著那些浴罷微帶嬌慵的女人們,她們是多麼自然的,對著亮晶晶的壁鏡理發擦臉,抹粉塗脂,這時候她們依然是一絲不掛,並且她們忽而起立,忽而坐下,忽而一條腿豎起來半跪著,各式各樣的姿勢,無不運用自如。我在旁邊竟得飽覽無餘。這時我覺得人體美有時候真值得歌頌,——那細膩的皮膚,豐美的曲線,圓潤的足趾,無處不表現著天然的藝術。不過有幾個雞皮鶴發的老太婆,滿身都是癟皺的,那還是披上一件衣服遮醜些。

我一麵賞鑒,一麵已將襪子穿好,總不好意思再坐著呆看。隻得拿了毛巾和換下來的衣服,離開這現示女人色相的地方了。

在回家的路上,我的神經似乎有些興奮,我想到人間種種的束縛,種種的虛偽,據說這些是曆來的聖人給我們的禮賜——尤其嚴重的是男女之大防,然而日本人似乎是個例外。究竟誰是更幸福些呢?

五櫻花樹頭

春天到了,人人都興高采烈盼望看櫻花,尤其是一個初到日本留學的青年,他們更是渴慕著名聞世界的蓬萊櫻花,那紅豔如天際的火雲,燦爛如黃昏晚霞的色澤真足使人迷戀呢。

在一個黃昏裏,那位豐姿翩翩的青年,抱著書包,懶洋洋的走回寓所。正在門口脫鞋的時候,隻見那位房東西川老太婆接了出來,行了一叩首的敬禮後便說道:“陳様(日本對人之尊稱)回來了,樓上有位客人在等候你呢!”那位青年陳様應了一聲,便匆匆跑上樓去,果見有一人坐在矮幾旁翻《東方雜誌》呢,聽見陳様的腳步聲,便回過頭叫道:

“老陳!今天回來得怎麼這樣晚呢?”

“老張,你幾時來的?我今天因為和一個朋友打了兩盤球,所以回來遲些。有什麼事?我們有好久不見了。”

那位老張是個矮胖子,說話有點土腔,他用勁的說道:

“沒事……什麼大事,……隻是……現在天氣很,——好!櫻花有的都開了,昨天有一個日本朋友——提起來,你大概也認得——就是長澤一郎,他家裏有兩棵大櫻花開得很好……他請我們明天一早到他家裏去看花,你去不?”

“哦,這麼一回事呀!那當然奉陪。”

老張跟著又嘻嘻笑道:“他家還有……很好看的漂亮姑娘呢!”

“你這個東西,真太不正經了。”老陳說。

“怎麼太不正經呀!”老張滿臉正色的說。

“得了!得了!那是人家的女眷,你開什麼玩笑,不怕長澤一郎惱你!”老陳又說。

老張露著輕薄的神氣笑道:

“日本的女兒,生來就是替男人開……心的呀!在他們德川時代,哪一個將軍不是把酒與女人看成兩件消遣品呢?你不要發癡了,要想替日本女人樹貞節坊,那真是太開玩笑了!”

老陳一麵蹙眉一麵搖頭道:“咳!這是怎麼說,老張簡直愈變愈下流了……正經的說吧,明天我們怎麼樣去法?”

老張眯著眼想了想道:“明早七點鍾我來找你同去好了。”

“好吧!”老陳道:“你今天在這裏吃晚飯吧!”

“不!”老張站起來說:“我還要去……看一個朋友……不打攪你了,明天會吧!”

“明天會!”老陳把老張送到門口回來,吃了晚飯,看了幾頁書,又寫了兩封家信就去睡了。

第二天七點鍾時,老張果然跑來了。他們穿好衣服便一同到長澤一郎家裏去,走到門口已看見兩棵大櫻花樹,高出牆頭,那上麵花蕊異常稠密,現在隻開了一小部分,但是已經很動人了。他們敲了兩下門,長澤一郎已迎了出來,請他們在一間六鋪席的客堂裏坐下。不久,有一個十四五歲的女郎托著一個花漆的茶盤,裏麵放著三盞新茶,中間還有一把細瓷的小巧茶壺放在他們圍坐著的那張小矮幾上,一麵恭恭敬敬的說了一聲:“諸位請用茶。”那聲音嬌柔極了,不禁使老陳抬起頭來,隻見那女孩頭上盤著鬆鬆的墜馬髻,一張長圓形的臉上,安置著一個端正小巧的鼻子,鼻梁兩旁一雙日本人特有的水秀細長的眼睛,兩片花瓣的唇含著馴良的微笑——老陳心裏暗暗的想道:“這個女孩倒不錯”,隻因初次見麵不好意思有什麼表示。但是老張卻張大了眼睛,看著那女孩嘻嘻的笑道:“嗬!這位貴娘的相貌真漂亮!”

長澤一郎道:“多謝張様誇獎,這是我的小舍妹,今年才十四歲,年紀還小呢,她還有一個阿姐比她大四歲……”長澤一郎得意揚揚的誇說他的妹子,同時又看了陳様一眼,向老張笑了笑。老張便向擠眉弄眼的暗傳消息。

長澤一郎敬過茶後便起來道:“我們可以到外麵去看櫻花吧!”

他們三個一同到了長澤一郎的小花園裏,那是一個頗小而布置得有趣的花園:有玫瑰茶花的小花畦,在花畦旁還有幾塊假山石。長澤一郎同老張走到假山後麵去了,這裏隻剩下老陳。他站在櫻花樹下,仰著頭向上看時,隻聽見一陣推開玻璃窗的聲音,跟著樓窗旁露出一個十八九歲的少女的豔影。她身上穿著一件淡綠色大花朵的和服,腰間係了一根藕荷色的帶子,背上背著一個繡花包袱,那麵龐兒和適才看見的那個小女孩有些相象,但是比她更豔麗些。有一枝櫻花正伸在玻璃窗旁,那女郎便伸出纖細而白嫩的手摘了一朵半開的櫻花,放在鼻邊嗅了嗅,同時低頭向老陳嫣然一笑。這真使老陳受寵若驚,連忙低下頭裝作沒理會般。但是覺得那一刹那的印象竟一時抹不掉,不由自主的又抬起頭來,而那個花微笑的女孩似乎害羞了,別轉頭去吃吃的笑,這些做作更使老陳靈魂兒飛上半天去了。不過老陳是一個很有操守的青年,而且他去年暑假才同他的愛人結婚,——這一個誘惑其勢來得太凶,使老陳不敢兜攬,趕緊懸崖勒馬,離開這小危險的處所,去找老張他們。

走到假山後,正見他們兩人坐在一張長凳上,見他來了,長澤一郎連忙站起來讓坐,一麵含笑說道:“陳様看過櫻花了嗎?覺得怎麼樣?”

老陳應道:“果然很美麗,尤其遠看更好,不過沒有梅花香味濃厚。”

“是的,櫻花的好看隻在它那如荼如火的富麗,再過幾天我們可以到上野公園去看,那裏櫻花非常多,要是都開了,倒很有看頭呢。”長澤一郎非常熱烈的說著。

“那麼很好,哪一天先生有工夫,我們再來相約吧。我們打攪了一早晨,現在可要告別了。”

“陳様事情很忙吧?那麼我們再會吧!”

“再會!”老張、老陳說著就離開了長澤一郎家裏。在路上的時候,老張嬉皮笑臉的向老陳說道:

“名花美人兩爭豔,到底是哪一個更動心些呢?”老陳被他這一奚落,不覺紅了臉道:“你滿嘴裏胡說些什麼?”

“得了!別裝腔吧!剛才我們走出門的時候,不看見人家美目流盼的在送你呢!你念過詞沒有——‘若問行人去那邊,眉眼盈盈處’。真算是為你們寫真了。”

老陳急得連頸都紅了道:“你真是無中生有,越說越離奇,我現在還要到圖書館去,沒工夫和你鬥口,改日閑了,再同你慢慢的算帳呢!”

“好吧!改天我也正要和你談談呢,那麼這就分手——好好的當心你的桃花運!”老張狡獪的笑著往另一條路上去了。老陳就到圖書館看了兩點多鍾的書,在外麵吃過午飯後才回寓所。正好他的妻子的信到了。他非常高興拆開讀後,便急急的寫回信。寫到正中,忽然間停住筆,早晨那一出劇景又浮上在心頭,但是最後他隻歸罪於老張的愛開玩笑,一切都隻是偶然的值不得什麼。這麼一想,他的心才安定下來,把其餘的半封信續完,又看了些時候的書,就把這天混過去了。第二天是星期一,老早便起來到學校去,走到半路的時候,他忽然想起他到學校去的那條路要經過長澤一郎的門口的。當他走到長澤一郎家的圍牆時,那兩棵櫻花樹在溫暖的春風裏微微向他點頭,似乎在說“早安嗬,先生!”這不禁使他站住了。正在這時候,那樓窗又露出一張熟識的女郎笑靨來,那女郎向他微微點著頭,同時伸手折了一枝盛開的櫻花含笑的扔了下來,正掉在老陳的腳旁,老陳躊躇了一下,便撿了起來說一聲“謝謝”,又急急的走了。隱隱還聽見女郎關玻璃窗的聲音。老陳一路走一路捉摸,這果真是偶然嗎?但是怎麼這樣巧,有意嗎?太唐突人了。不過老張曾說過日本女人是特別馴良,是特別沒有身分的,也許是有意吧?管她呢,有意也罷,無意也罷,縱使“小姑居處本無郎”,而“使君自有婦”……或者是我神經過敏,那倒冤枉了人家,不過魔由自招,我明天以後換條路走好了。

過了三四天,老張又來找他,一進門便嚷道:

“老陳!你真是紅鸞星照命嗬,恭喜恭喜!”

“喂!老張,你真沒來由,我那裏有又什麼紅鸞星照命,你不知道我已經結婚嗎”

“自然!你結婚的時候還請我喝過喜酒,我無論如何不會把這件事忘了,可是誰叫你長得這麼漂亮,人家一定要打你的主意,再三央告我作個媒,你想我受人之托怎好不忠人之事呢?”

“難道你不會告訴他我已經結過婚了嗎?”老陳焦急地說。

“唉!我怎麼沒有說過啊,不過人家說你們中國人有的是三房四妾,結過婚,再結一個又有什麼要緊。隻要分開兩處住,不是也很好的嗎?”老張說了這一番話,老陳更有些不耐煩了,便道:“老張,您這個人的思想竟是越來越落伍,這個三妻四妾的風氣還應當保持到我們這種時代來嗎?難道你還主張不要愛情的婚姻嗎?你知道愛情是要有專一的美德的啊!”

“老陳,你慢慢的,先別急得臉紅筋暴,作媒隻管作,允不允還在你。其實我早就知道這事一定是碰釘子的,不過我要你相信我一向的話——日本女人是太沒個性,沒身分的,你總以為我刻薄。就拿你這回事說吧,長澤一郎為什麼要請你看櫻花,就是想叫你和他的妹妹見麵。他很知道青年人是最易動情的,所以他讓他妹妹向你賣盡風情,要使這婚事易於成功……”

“哦!原來如此啊!怪道呢!……“

“你現在明白了吧!”老張插言道:“日本人家裏隻要有女兒,他便逢人就宣傳這個女兒怎樣漂亮,怎樣賢慧,好象買賣人宣傳他的貨品一樣,惟恐銷不出去。尤其是他們覺得嫁給中國留學生是一個最好的機會,因為留學生家裏多半有錢,而且將來回國後很容易得到相當的地位,並且中國女人也比較自由舒服。有了這些優點,他情願把女兒給中國人作妾,而不願為本國人的妻。所以留學生不和日本女人發生關係的可以說是很難得,而他們對於女人的貞操又根本沒有這個觀念。日本女人的性的解放在世界上可算首屈一指了,並且和她們發生關係之後,隻要不生小孩,你便可以一點責任不負的走開,而那個女孩依然可以光明正大的嫁人。其實呢,講到貞操本應男女兩方麵共同遵守才公平。如象我們中國人,專責備女人的貞操而男人眠花宿柳養情婦都不足為怪,倘使哪個女孩失去處女的貞潔便終身要為人所輕視,再休想抬頭,這種殘酷的不平等的習慣當然應當打破。不過象日本女人那樣毫沒有處女神聖的情感和尊嚴,也是太可怕的。唷!我是來作媒的,誰知道打開話匣子便不知說到哪裏去了。怎麼樣,你是絕對否認的,是不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