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
“我向您發誓,您日後不會感到遺憾、不會後悔的,”薩沙興奮地說,“您走吧,學習去吧,到了那邊再由命運安排您的去向吧。隻要您徹底改變您的生活,一切都會起變化的。關鍵是徹底改變生活,其餘的都不重要。說好了,我們明天一塊兒走?”
“啊,是的!看在上帝份上!”
娜佳覺得,此刻她異常激動,心情從來沒有這樣沉重,從現在起直到動身前她一定會傷心難過,苦苦思索。可是她剛回到樓上的房間,躺到床上,立即就睡著了。她睡得很香,臉上帶著淚痕和微笑,一直睡到傍晚才醒。
五
有人去叫出租馬車。娜佳已經戴上帽子,穿好大衣。她走上樓去,想再看一眼母親,再看一看自己的東西。她在房裏還有餘溫的床邊站了片刻,向四周環顧一番,然後輕輕地走到母親房裏。尼娜·伊凡諾夫娜還睡著,室內很靜。娜佳吻了一下母親,理理她的頭發,站了兩三分鍾……然後不慌不忙地回到樓下。
外麵下著大雨。馬車已經支上車篷,濕淋淋的,停在大門口。
“娜佳,車上坐不下兩個人,”祖母看到仆人把皮箱放到車上,說,“這種天氣何必去送人呢!你最好留在家裏。瞧這雨有多大!”
娜佳想說點什麼,但卻吐不出一個字來。這時薩沙扶她上車坐好,拿一條方格毛毯蓋在她腿上,他自己也在旁邊坐了下來。
“一路平安!求上帝保佑你!”祖母在台階上喊道,“薩沙,你到了莫斯科要給我們寫信!”
“好的,再見了,老奶奶!”
“求聖母娘娘保佑你!”
“唉,這天氣!”薩沙說道。
娜佳這時才哭起來。現在她心裏明白,她真的走定了,而剛才去看母親、跟奶奶告別的時候她還不怎麼相信。再見了,故鄉的城市!一時間她想起了一切,想起了安德烈,他的父親,新房,裸體女人和花瓶。所有這一切已經不會再使她擔驚受怕、心情沉重,所有這一切是那樣幼稚、渺小,而且永遠永遠過去了。等他們坐進車廂、火車開動的時候,如此漫長而沉悶的往日生活,已經縮成一個小團,麵前展現出宏偉而廣闊的未來,而在此之前她卻是覺察不到的。雨水敲打著車窗,從窗子裏望出去,隻能看到綠色的田野、閃過的電線杆和電線上的鳥雀。一股歡樂之情突然讓她透不過氣來:她想起她這是走向自由,外出求學,這正如很久以前人們常說的“外出當自由的哥薩克”一樣。她又笑,又哭,又祈禱。
“不錯,”薩沙得意地笑著說,“真不錯!”
六
秋天過去了,隨後冬天也過去了。娜佳已經非常想家,每天都思念母親和奶奶,思念薩沙。家裏的來信,語氣平和,充滿善意,似乎一切已得到寬恕,甚至被迫忘了。5月份考試完畢,她,身體健康,精神飽滿,高高興興動身回家。途經莫斯科時,她下車去看薩沙。他還是去年夏天那副樣子:胡子拉碴,披頭散發,還是穿著那件常禮服和帆布褲,還是那雙大而美麗的眼睛。但是他一臉病容,顯得疲憊不堪,他顯然老了,瘦了,而且咳嗽不斷。不知怎麼娜佳覺得他變得平庸而土氣了。
“天哪!娜佳來了!”他說著,高興得滿臉笑容,“我的親人,好姑娘!”
他們在石印廠坐了一陣,那裏礦屋子煙霧縹繞,油墨和顏料的氣味濃重得令人窒息。後來他們來到他的住房,這裏同樣煙氣熏人,還痰跡斑斑。桌子上,一把放涼的茶炊旁邊,有個破盤子裏放一張黑紙。桌上和地板上到處是死蒼蠅。由此可見,薩沙的個人生活安排得很不經心,馬虎得很,他顯然蔑視居所的舒適和方便。如若有人跟他談起他個人的幸福、他的私人生活,或者別人對他的愛慕,這時他便覺得不可理解,常常隻是一笑了之。
“沒什麼,一切都很順利,”娜佳急忙說,“媽媽在秋天到彼得堡來看過我,說奶奶已經不生氣了,就是常常走進我的房間,在牆上畫十字。”
薩沙看上去很快活,但不時咳一陣,說話的聲音發顫。娜佳留心觀察他,不知道他是真病了,或者僅僅是她的感覺。
“薩沙,我親愛的,”她說,“要知道您有病!”
“不,沒什麼。有點病,但不要緊……”
“哎呀,我的天哪,”娜佳激動起來,“為什麼您不去治病,為什麼您不愛護自己的健康?我親愛的薩沙,”她說時眼睛裏閃著淚花,不知為什麼她的想象中浮現出安德烈·安德烈伊奇,裸體女人和花瓶,以及過去的一切,盡管此刻她覺得所有這些像童年一樣已十分遙遠。她之流淚還因為在她的心目中薩沙不再像去年那樣新奇、有見地、有趣味了。“親愛的薩沙,您病得很重。我不知道做什麼才能讓您不這麼清瘦蒼白。我是多麼感激您!您甚至無法想象,您為我做了多少事情,我的好薩沙!實際上您現在就是我最親切最貼近的人了。”
他們坐著談了一陣。現在,當娜佳在彼得堡度過了一冬之後,她隻覺得薩沙,他的話,他的笑容,以及整個人,無不散發出一股衰老陳腐的氣息,似乎他早已活到了頭,也許已經進入了墳墓。
“我後天就去伏爾加河旅行,”薩沙說,“然後去喝馬奶酒。我很想喝馬奶酒。有一個朋友和他的妻子跟我同行。他妻子是個極好的人,我一直在慫恿她、說服她外出求學。我也想讓她徹底改變自己的生活。”
談了一陣,他們便去火車站。薩沙請她喝茶,吃蘋果。火車開動了,他微笑著揮動手帕,從他的腳步就可以看出他病得很重,恐怕不久於人世了。
中午時分,娜佳回到了故鄉的城市。她出了站台,雇了馬車回家。一路上她覺得故鄉的街道顯得很寬,兩邊的房子卻十分矮小。街上沒有人,隻碰到一個穿棕色大衣的德國籍鋼琴調音師。所有的房屋都像蒙著塵土。祖母顯然已經老了,依舊很胖,相貌難看。她抱住娜佳,臉挨著娜佳的肩頭,哭了很久都不肯放開她。尼娜·伊凡諾夫娜也蒼老多了,變得不好看了,消瘦了,但依舊束著腰,手指上的鑽石戒指閃閃發光。
“寶貝兒,”她全身顫抖著說,“我的寶貝兒!”
然後大家坐下,默默地流淚。顯然祖母和母親都感到,往日的生活一去不返,無可挽回:無論是社會地位,昔日的榮譽,還是請客聚會的權利,統統不複存在。這正像一家人原本過著輕鬆的無憂無慮的生活,忽然夜裏來了警察,搜查一通,原來這家主人盜用公款,偽造證據——從此,永遠告別了輕鬆的無憂無慮的生活!
娜佳回到樓上,見到了原來的床,原來的窗子和樸素的白窗簾。窗外還是那個花園,陽光明麗,樹木蔥籠,鳥雀喧鬧。她摸摸自己的桌子,坐下來,開始沉思默想。她吃了一頓豐盛的午飯,還喝了一杯濃濃的可口的奶茶,可是總覺得缺了點什麼,房間裏空蕩蕩的,天花板顯得低矮。
晚上她躺下睡覺,蓋上被子,不知為什麼覺得躺在這張溫暖柔軟的床上有點可笑。
尼娜·伊凡諾夫娜進來了,她坐下,像有過錯似的怯生生地坐著,說話小心謹慎。
“哦,怎麼樣,娜佳?”她沉默片刻,問道,“你滿意嗎?很滿意嗎?”
“滿意,媽媽。”
尼娜·伊凡諾夫娜站起來,在娜佳胸前和窗子上畫十字。
“我呢,你也看到了,開始信教了,”她說,“你知道,我現在在學哲學,經常想啊,想啊……現在對我來說許多事情像白晝一樣清楚。首先,我覺得,全部生活要像通過三棱鏡一樣度過。”
“告訴我,媽媽,奶奶身體好嗎?”
“好像還可以。那回你跟薩沙一道走了,你來了電報,奶奶讀後都暈倒了,一連躺了3天沒有下床。後來她不住地禱告上帝,傷心落淚。可是現在沒什麼了。”
她站起來,在室內走一走。
“滴篤,滴篤……”更夫敲打著梆子,“滴篤,滴篤……”
“首先,要讓全部生活像通過三棱鏡一樣度過。”她說,“換句話說,也就是要把生活在意識中分解成最簡單的成分,正如光能分解成七種原色一樣,然後對每一種成分進行單獨的研究。”
尼娜·伊凡諾夫娜還說了些什麼,她是什麼時候走的,娜佳都一無所知,因為她很快就睡著了。
5月過去,六月來臨。娜佳已經習慣了家裏的生活。祖母成天為茶炊忙碌,不住地歎氣。尼娜·伊凡諾夫娜每天晚上談她的哲學。在這個家裏,她依舊像個食客,花一個小錢都要向奶奶討。家裏蒼蠅很多。房間裏的天花板好像變得越來越低矮。奶奶和尼娜·伊凡諾夫娜從來不出家門,害怕在街上遇見安德烈神父和安德烈·安德烈伊奇。娜佳在花園裏散步,到街上走走,她看著那些房子,灰色的圍牆,她隻覺得這個城市裏的一切都已衰老、陳舊,等著它的隻能是它的末日,或者開始一種富於朝氣的全新的生活。啊,但願那光明的新生活早日到來,到那時就可以勇敢地麵對自己的命運,意識到自己的正確,做一個樂觀、自由的人!這樣的生活遲早要來臨!現在在祖母的家裏,一切都由她安排,4個女仆沒有住房,隻能擠在肮髒的地下室裏——可是總有一天,這幢老房子將片瓦不存,被人遺忘,誰也不會再記起它……隻有鄰院的幾個男孩子給娜佳解悶,她在花園散步的時候,他們敲打著籬笆,哄笑著逗她:
“喂,新娘子!新娘子!”
薩沙從薩拉托夫寄來了信。他用歡快、飛舞的筆跡寫道,他的伏爾加之旅十分順利,可是在薩拉托夫有點小病,嗓子啞了,已經在醫院裏躺了兩周。她清楚這是什麼意思,她的內心充滿了近似確信的預感,有關薩沙的預感和想法不再像從前那樣使她激動不安,這一點也讓她感到不悅。她一心想生活,想回到彼得堡,同薩沙的交往已經成了雖然親切卻十分遙遠的過去了!她徹夜未眠,早晨坐在窗前,聽著周圍的動靜。樓下當真有人說話:驚慌不安的祖母焦急地問什麼。後來有人哭起來……娜佳趕緊下樓,看到奶奶站在屋角,在做禱告,她的臉上滿是淚水。桌上有一封電報。
娜佳在房間裏走來走去,聽著奶奶哭泣,最後拿起那封電報,讀了一遍。上麵通知說,亞曆山大·季莫費伊奇,簡稱薩沙,於昨日晨在薩拉托夫因肺結核病故。
祖母和尼娜·伊凡諾夫娜當即去教堂安排做安魂彌撒。娜佳在各個房間裏走了很久,想了許多。她清楚地意識到,她的生活,正如薩沙期望的那樣,已經徹底改變;她在這裏感到孤單、生疏、多餘;這裏的一切她都覺得沒有意思,她同過去已經決裂,它消失了,像是焚毀了,連灰燼也隨風飄散了,她來到薩沙的房間,站了很久。
“永別了,親愛的薩沙!”她默念道。於是在她的想象中,一種嶄新、廣闊、自由的生活展現在她的麵前,這種生活,盡管還不甚明朗,充滿了神秘,卻吸引著她,呼喚她的參與。
她回到樓上房間開始收拾行裝,第二天一早就告別了親人,生氣勃勃地、高高興興地走了,——正如她打算的那樣,永遠離開了這座城市。
1903年12月
柳樹
有誰走過“勃”、“特”兩地之間的驛道?
凡是走過的人,當然會記得科茲亞夫卡河岸上那座孤零零的安德烈耶夫磨坊。磨坊很小,才兩方磨盤……它年過百齡,早已廢棄不用,難怪看上去它像個彎腰駝背、破衣爛衫、隨時都可能倒下的小老太婆。這老磨坊早該倒塌了,如果不是它倚靠著一棵粗大的老柳樹的話。柳樹很粗,兩人合抱都圍不攏。它那油亮亮的樹葉落到屋頂上,落到堤壩上;下部的枝條垂進水裏,耷拉在地麵上。這樹也老了,駝背了。它那佝僂的樹幹上有一個極難看的黑色大洞。你把手伸進樹洞,你的手就會粘著黑糊糊的蜂蜜。一群野蜂會在你頭上嗡嗡地叫,不住地蜇你。這樹有多大年紀了?據它的朋友阿爾希普說,當初他在一位老爺家當“法國聽差”,後來在一位太太家當“黑人聽差”的時候,那棵柳樹就已經很老了,而那已是很久很久以前的事了。
這柳樹還支撐著另一個衰老不堪的人——老漢阿爾希普,他經常坐在柳樹根上,從早到晚在釣魚。他老了,駝背了,跟老柳樹一樣;他那沒牙的嘴就像樹洞。白天他釣魚,夜裏坐在樹根上沉思。老柳樹和老漢阿爾希普,日日夜夜都在喃喃自語……樹和人這一生都飽經了滄桑。現在請聽他們的故事……
大約30年前,在複活節前的那個禮拜天,在柳樹老婆婆過命名日的那一天,老漢又在老地方坐下,觀看著春天的景色,釣著魚。跟往常一樣,周圍很靜……隻聽到人和樹的低聲絮語,偶爾響起一條遊魚的濺水聲。老人釣著魚,等待中午到來。中午他動手煮魚湯。每當柳樹的陰影離開對岸的時候,正好是中午。另外,阿爾希普根據郵車的鈴鐺聲也能知道時間。中午12點,一輛由“特”城來的郵車必定經過攔河壩。
在這個禮拜天,阿爾希普又聽到了鈴鐺聲,他放下魚竿,開始朝堤壩張望。一輛三套馬的大車翻過山包,下了坡,眼看就要來到堤壩上。郵差睡著了。馬車上了堤壩,不知為什麼停住了。很久以來阿爾希普對世事已不感驚奇,但這一次他卻不由得大吃一驚。發生了一件不同尋常的事。趕車人東張西望,神色慌張地開始行動起來,他扯下郵差臉上的布巾,揮起一把短柄鏈錘。郵差立時不動了。在他的淺色頭發裏,露出一個鮮紅的傷口。趕車人跳下車,揮起臂膀,又給他一錘。不一會兒,阿爾希普聽到近處有腳步聲:趕車人從岸上下來,徑直朝他這邊奔來……他那曬黑的臉膛十分蒼白,眼睛呆呆地不知看著什麼地方。他渾身顫抖,跑到柳樹跟前,也沒有發現阿爾希普,就把郵包塞進了樹洞,之後他跑上堤壩跳上大車,而且讓阿爾希普更為吃驚的是,他朝自己的太陽穴猛地一擊。他把血抹了一臉,這才抽打起馬匹來。
“救命啊,出人命啦!”他大聲叫喊。
他的呼喊引起了回聲,很長時間裏阿爾希普都聽見這聲“救命啊!”。
大約過了6天,有人來磨坊調查。他們畫了磨坊和堤壩的平麵圖,不知為什麼還測量了河水的深度。一行人在柳樹下吃了飯,又都坐車走了。在來人調查的時候,阿爾希普一直坐在水輪下,身子發抖,眼睛望著那個郵包。他看到裏麵有不少蓋5個戳子的信封。他日日夜夜望著這些戳子沉思,而柳樹老婆婆白天不聲不響,到了夜裏就嗚嗚哭泣。“傻婆子!”阿爾希普傾聽著柳樹的哭泣暗想。一周後,阿爾希普已經帶著郵包進了城。進城後他向人打聽:
“這裏的官府在哪兒?”
有人給他指點一幢黃房子,門口有一個條紋崗亭。他走進前廳,見到一位老爺,製服上的紐扣亮閃閃的。老爺吸著煙鬥,正為什麼事訓斥看守人。阿爾希普走到老爺跟前,戰戰兢兢他講了老柳樹旁發生的事。那長官接過郵包,解開細皮帶,臉上白一陣又紅一陣。
“我一會兒回來!”他說完就跑進辦公室。在那裏他被許多人團團圍住……人們跑來跑去,亂成一團,小聲交談……10分鍾後,長官把郵包交給阿爾希普,對他說:
“你找錯了地方,老夥計。你該到下街去,那裏會告訴你怎麼辦,這裏是地方金庫,親愛的朋友!你該去找警察局。”
阿爾希普接過郵包,走了出來。
“怎麼郵包變輕了!”他思忖,“比原來少了一半!”
在下街,有人指給他另一幢黃房子,門口有兩個崗亭。阿爾希普走進去。那裏沒有前廳,登上台階就是辦公室。老人走到一張桌子跟前,向幾名文書講了郵包的來曆。那幾個人奪了他手中的郵包,對著他大聲嚷嚷。他們派人去找長官,來了一個胖胖的大胡子。他簡單地問了幾句,拿了郵包,進了另一個房間,把門插上了。
“錢在哪兒呢?”不一會兒,房間裏傳來說話聲,“郵包是空的!去告訴那個老頭子:他可以走了。要不把他抓起來!帶他會見伊凡·馬爾科維奇!不,算了,還是讓他走吧!”
阿爾希普鞠了一躬,走了出來。一天後,那些鯽魚和河鱸又看到他那把灰白胡子了……
當時已是深秋。阿爾希普依舊坐在河邊釣魚……
他的臉陰沉難看,就像那枯黃的柳樹。他不喜歡秋天。當看到那個趕車人出現在身旁時,他的臉色越發陰沉了。趕車人沒有發現他,徑直來到柳樹前,把手伸進樹洞。一些濕漉漉、懶洋洋的蜜蜂爬了他一袖子。摸了一陣以後,他嚇白了臉。過了一個鍾頭,他才到河邊坐下,呆呆地望著水麵。
“那東西在哪兒?”他問阿爾希普。
阿爾希普開頭一聲不吱,沉著臉躲開這個殺人凶手,但不久又可憐起他來了。
“我送交官府了!”他說,“不過,你這個蠢貨別害怕……我告訴他們,那東西是我在柳樹下拾到的……”
趕車人跳起來,一聲吼叫,朝阿爾希普撲去。他把老漢打了一頓。打他的老臉,把他摔在地上,用腳踢他。打完之後,他卻不離開老漢。他在磨坊裏留下來,跟阿爾希普一起生活了。
白天他睡覺,不言不語,到了夜裏就在堤壩上走來走去。郵差的幽靈也在堤壩上遊蕩,於是他就跟幽靈交談。春天到了,趕車人依舊不言不語,繼續遊蕩。一天夜裏,老漢走去找他。
“夠啦,你這蠢貨,別再閑逛了!”他對他說,偷眼打量郵差的幽靈,“你走吧!”
郵差的幽靈也這麼說……老柳樹也這麼說……
“不行啊!”趕車人回答,“我倒是想走,可是腿痛,心也痛。”
阿爾希普扶起趕車人,把他帶到城裏。他把他領到下街,走進那問他上交郵包的辦公室。趕車人跪倒在長官腳下,連連悔罪。大胡子一臉驚訝。
“你把什麼罪名往自己頭上安,傻瓜!”他說,“你是喝醉了?還是要我把你關進拘留所?這些惡棍都瘋了!隻會把事情搞亂……凶手沒有找到——好,這就完了!你還想幹什麼?滾出去!”
當阿爾希普提到那隻郵包時,大胡子哈哈大笑,那幾個文書都露出吃驚的樣子。看來他們的記性不好……這樣,趕車人在下街贖罪不成,隻好又回到柳樹旁……
為了躲避良心的折磨,趕車人隻好投水自盡,攪動了水麵,水麵上正漂著阿爾希普的浮標。趕車人溺水身亡。現在,老漢和柳樹老婆婆在堤壩上能看到兩個幽靈……他們莫不是在跟幽靈交談?
1883年4月9日
壞孩子
伊凡·伊凡內奇·拉普金,一個討人喜歡的年輕人和安娜·謝苗諾夫娜·紮姆布裏茨卡婭,一個翹鼻子的年輕姑娘,雙雙走下陡峭的河岸,坐到一張長椅上。長椅臨水而立,藏在密密的柳叢裏。好一處絕妙的地方!您若往這兒一坐,您就與世隔絕了——能看見您的隻有魚兒,還有那水麵上閃電般跑來跑去的水蜘蛛。這對年輕人隨身帶著魚竿,抄網,裝蚯蚓的小罐和其他魚具。坐下後,他們立即開始垂釣。
“我真高興,咱倆總算能單獨在一塊兒了,”拉普金東張西望著開始說,“我有許多話要告訴您,安娜·謝苗諾夫娜……許多許多話……當我第一次見到您的時候……魚咬您的鉤了……我立即就明白:我為什麼活著,我崇拜的偶像在哪兒,我應當為誰獻出我清白而勤勞的一生……咬鉤的可能是一條大魚……見著您後,我才第一次愛上一個人,愛得發狂!……等一會兒您再拉竿……讓它咬死了……請告訴我,我親愛的,我向您發誓,我能否指望——啊,我不是指望相互愛慕,不是的!——這個我不配,我連想都不敢這樣想——我能否指望……您快拉竿呀!”
安娜·謝苗諾夫娜提起握著的釣竿,用力一拉,尖叫一聲,一條銀綠色小魚在空中閃亮。
“天哪,一條鱸魚!嗬,嗬……快!要脫鉤了!”
鱸魚掙脫釣鉤,在草地上蹦跳著,本能地朝它稱心如意的老家逃去,隨即……撲通一聲,落到了水裏!
拉普金急忙去抓魚,沒有抓著魚,不知怎麼無意中抓住了安娜·謝苗諾夫娜的手,無意中又把這手送到唇邊……對方急忙抽手,但為時已晚:兩人的嘴無意中貼在一起,接吻了。這事有點出乎意料。接吻之後接著還是接吻,之後山盟海誓,傾訴衷腸……好幸福的時刻!可是,話又說回來,這人世間的生活中沒有絕對的幸福。幸福本身包含著毒素,或者說受到外來事物的毒害。這一次也是如此。當兩個年輕人熱烈擁吻的時候,突然響起了一陣笑聲,他們朝河麵上一看,兩人都嚇呆了:水裏齊腰站著一個赤身露體的男孩。他叫科利亞,一個中學生,安娜·謝苗諾夫娜的弟弟。他站在河裏,瞧著兩個年輕人,陰陽怪氣地微笑著,
“哎呀呀!……你們親嘴呢?”他說,“好啊!我告訴媽媽去。”
“我希望,您,作為正派人……”拉普金漲紅著臉開始嘟噥,“偷看別人的行為是卑鄙的,告密更是下流,可憎,可惡……我以為,像您這樣正派而高尚的人……”
“給一盧布,我就不說!”高尚的人回答,“要不然,我告訴媽媽去。”
假麵
某地社交俱樂部,出於為慈善事業募捐的目的,舉辦了一次假麵舞會,或者用當地女士們的說法,就是化裝舞會。
已是午夜12點。幾個沒有跳舞、不戴假麵的知識分子(他們一共5人),圍坐在閱覽室裏一張大桌旁,把鼻子和胡子藏到報紙裏,在看報、打盹,而且,據京都報紙駐本地記者,一位頗有自由派傾向的先生的表述,在“思考”。
從大廳裏傳來卡德裏爾舞曲“紡車”的樂聲。在門外,不時有仆役跑過,響起嗵嗵的腳步聲和杯盤的叮當聲。閱覽室裏卻十分安靜。
“看來這裏更舒服!”突然響起一個低沉而喑啞的聲音,這聲音更像是從爐子裏發出來的,“都上這兒來!快點,朋友們!”
門敞開了,一個肩寬背厚的敦實的男人闖進閱覽室,他穿著馬車夫的號衣,一頂寬邊帽上插著幾根孔雀毛,臉上蒙著假麵。在他身後跟進來兩個戴假麵的女人和一名端托盤的仆役。托盤上擺著一個盛滿烈性甜酒的大肚玻璃瓶,3瓶紅葡萄酒和幾隻杯子。
“都上這兒來!這裏更涼快,”男人說,“把托盤放桌上……你們坐下吧,小姐們!熱一武-阿-拉-特裏蒙特朗,你們呢,先生們,都挪開……別待在這裏!”
男人的身子搖晃一下,一揮手,把桌上的幾本雜誌抹到地上。
“把托盤擺到這兒來!你們呢,看報的先生們,給讓開地方。現在不是看報和研究政治的時候……把報紙都扔了!”
“我請你安靜點,”有個知識分子透過眼鏡,瞧了瞧那人的假麵說,“這裏是閱覽室,不是小吃部……這裏不是喝酒的地方。”
“為什麼不是?莫非桌子搖晃,還是天花板會塌下來,怪事!不過……現在沒工夫跟你們閑扯!你們把報紙扔了……你們看了不少時間,也就夠了。不看報你們已經夠聰明的了,再說看報傷眼睛。最主要的是,我不要你們看報,就這麼回事!”
仆役把托盤擺到桌上,把手搭在胳膊時上,在門旁站定。兩個女人立即抓起了紅葡萄酒。
“天下怎麼會有這樣的聰明人,居然認為報紙比美酒還好,”插孔雀毛的男人給自己倒了一杯烈性甜酒,開口說,“照我看來,你們這些可敬的先生之所以喜歡看報,是因為你們沒錢買酒喝。我說對了吧?哈哈!他們老看報!喂,那上麵寫什麼啦?眼鏡先生!您讀到哪些事件?哈哈!得了吧,別看了!你別再裝模作樣,不如來喝一杯!”
插孔雀毛的男人稍稍挺起身子,從眼鏡先生手裏一把奪過報紙。對方先白了臉,後來又紅了臉,吃驚地看看其餘的知識分子,那些人也吃驚地看看他。
“您忘乎所以了,先生!”眼鏡先生發怒了,“您把閱覽室當成了小酒館,您竟敢放肆,奪了我手裏的報紙!我不允許!您不知道您在跟誰打交道,先生!我是銀行經理熱斯佳科夫……”
“我啐你這個熱斯佳科夫!至於你的報紙,隻配享受這種榮幸……”
男人拾起報紙,把它撕成碎片。
“諸位先生,這是怎麼回事?”熱斯佳科夫喃喃地說,他驚呆了,“真是莫明其妙,這……這簡直豈有此理!”
“他老人家動怒了。”男人笑起來,“哎呀呀,嚇死我了!連兩條腿都直打哆嗦。是這麼回事,可敬的先生們!說正經的,我都懶得跟你們說廢話……因為我想同這兩位姐兒單獨待在這裏,想在這兒找點樂子,所以請不要妨礙我們,都給我出去……有請啦!先生們!別列布欣先生,滾出去!你皺什麼眉頭?我叫你出去,你就乖乖地出去!給我快點!要不然小心我揍你一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