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論真理

“什麼是真理?”①彼拉多當年提這個問題時,是不指望得到答案的。世人②多數心隨境變,他們認為堅持一種信念就等於自戴一種枷鎖,會使思想和行為受到束縛。作為一種學派,雖然懷疑論早已消逝,但持這種觀點者卻仍大有人在——盡管他們的觀念並不像古人那樣清晰而透徹。

人們寧願追隨詭言,也不去追求真理的原因,不僅由於探索真理是艱苦的,真理會約束人的幻想,而且是由於詭言更能迎合人性中的那些惡習。後期希臘有一位哲學家③曾探討過這個問題,因為他不能理解,為什麼一些欺世詭言能如此迷人,盡管它們既不像詩歌那樣優美,又不像經商那樣能使人致富。我也不懂這究竟是為什麼——難道人們僅僅是為了愛好虛假而追求虛偽嗎?也許因為真理好像陽光,在它的照耀下,人世間所上演的那種種假麵舞會,遠不如在半明半暗的燭光下顯得華麗。

對世人來說,真理猶如珍珠,它要在陽光的照耀下才變得明亮。真理不是那種紅玉或鑽石,需要借助搖曳不定的燭光而幻化出五彩繽紛的色彩。

真真假假的詭言會給人帶來愉快。假如把人們內心中那種種虛榮心、虛妄的自我估計、各種異想天開的揣想都清除掉,許多人的內心將會顯露出許多渺小、空虛、醜陋,以至連自己都感到厭惡。對這一點,難道有誰會懷疑嗎?

曾有先哲責備“詩”,誣之為“魔鬼的迷幻藥酒”④,因為詩不僅出自幻想,而且其中總有著虛幻的成分。而實際上詩又怎麼會比謬誤更誘惑人呢?真正可怕的,並不是那種人人都難以避免的一念之差,而是那種深入習俗、盤踞於人心深處的謬誤與偏見。

盡管人世腐敗,但隻要人接觸到真理,還是不能不被真理所征服。因為真理既是衡量謬誤的尺度,又是衡量自身的尺度。神聖的教義是——追求真理而與之同在,認識真理而敢於麵對,信賴真理而對之皈依,這才是人性的崇高境界。

在上帝創世的最初日子裏,他首先創造了光——第一是知覺,其次是理智,最後賜給人類以良知的心智之光⑤。上帝把光明賜予混沌的物質世界,又在安息日用光明照亮了人類的心靈,並且至今還把神聖的光輝賜予他所恩寵的選民。

有一派感性主義哲學,它在許多方麵都是膚淺的,但其中一位詩人⑥卻由於向往真理而流芳於世。他曾說過:“居高臨下遙看顛簸於大海中的航船是愉快的,站在堡壘中遙看激戰中的戰場也是愉快的,但是沒有能比攀登於真理的高峰之上而俯視塵世中的種種謬誤與迷障、煙霧和曲折更愉快了!”——隻要俯看者不自傲自滿,那麼這些話的確說得好極了!是啊,一個人如果能在心中充滿對人類的博愛,行為上也遵循崇高的道德律,永遠圍繞真理而轉動,那麼他雖生在人間,也就等於步入天堂了。

以上談了神學和哲學方麵的真理,還要再談談實踐的真理。甚至那些根本不相信真理存在的人,也不能不承認光明正大是一種崇高的美德。偽善正如假幣,也許可以騙取到貨物,但它畢竟不能體現真正的價值。欺詐的行為像蛇,它無法用足站立,而隻能靠肚皮爬行⑦。

沒有任何罪惡比虛偽和背叛更可恥了!所以蒙田⑧在研究“騙子”這個詞為何如此時說得好:“深思一下吧!說謊者是這樣一類人,他敢狂妄地麵對上帝,卻不敢勇敢地麵對世人!”

事實正是如此!曾經有一個預言說,基督返回人間的時刻,就是在大地上找不到誠實者的時刻——因為謊言就是請求上帝來執行末日審判的喪鍾。對於虛偽和欺詐者們,這可是一個嚴肅的警告啊!

注釋

①見《聖經·新約·約翰福音》第18章。彼拉多是羅馬委任的猶太國總督,他審訊過耶穌。當耶穌說,我來到世間是為了傳播真理時,他嘲笑地說了這樣一句話。

②指古希臘的智者派、古羅馬的懷疑派哲學。

③指古希臘哲學家盧西恩(125~180)。晚期希臘哲學中懷疑主義的批判者。

④此語源於柏拉圖(347~420)。聖奧古斯丁(354~430)亦責備詩歌是“魔鬼之誘餌”、“藥酒”等。

⑤見《聖經·舊約·創世紀》第1章。

⑥指伊壁鳩魯派哲學家盧克萊修(羅馬人,約前99~約前55),名著有《特質論》,認為感覺是一切的尺度。

⑦《聖經》中的故事,說蛇引誘亞當、夏娃犯罪,於是神詛咒蛇:“你必用肚子行走,終生吃土。”

⑧蒙田(1533~1592),法國著名作家,著有《散文集》,引文見該書卷二《論謊言》。

論死亡

就像兒童畏懼黑暗一樣,人類對死亡的恐懼,也由於聽信了太多的鬼怪傳說而增大。

其實,與其視死亡為恐怖,倒不如采取一種宗教性的虔誠,從而冷靜地看待死亡——將其視為人生必不可免的歸宿,以及對塵世罪孽的贖還。

如果將死亡看做是人對大自然的被迫獻祭,那麼當然會對死亡心懷恐懼。不過,在虔誠的沉思中,也會摻雜有虛妄與迷信。在一些修道士的苦行錄中,可以讀到這樣的說法:試想一下一指受傷就極其痛苦!那當死亡侵損人的全身時,其痛苦就更不知要大多少倍了。實際上,死亡的痛苦未必比手指的傷痛重——因為人身上致命的器官,也並非是感覺最靈敏的器官啊!所以,塞涅卡①(以一個智者和一個普通人的身份)講的是對的:“伴隨死亡而來的一切,甚至比死亡本身更可怕。”這是指人在麵臨死亡前的呻吟與痙攣,慘白的膚色,親友的悲嚎,喪服與葬禮,如此種種都把死亡的過程襯托得十分可怖。

然而,人類的心靈並非真的如此軟弱,以至不能抵禦和克服對死亡的恐懼。人類可以召喚許多夥伴,幫助自己克服對死的恐懼——複仇之心可以壓倒死亡,愛情之心能夠蔑視死亡,榮譽感可以使人獻身死亡,哀痛之心可以使人奔赴死亡……而怯懦軟弱卻會使人在死亡尚未到來之前心靈就先死了。

我們在曆史中曾看到,當奧托大帝伏劍自殺後②,他的臣仆們隻是出自忠誠和同情(一種軟弱的感情),而甘願毅然隨之殉身。而塞涅卡說過:“厭倦和無聊會使人自殺,乏味與空虛也能致人於死命,盡管一個人既不英勇又不悲慘。”

但有一點應當指出,那就是死亡無法征服那種偉大的靈魂。這種人,直到生命的最後一刻,也始終如一,不失其本色。

奧古斯都大帝在彌留之際,他惟一關注的就是愛情:“永別了,麗維亞,不要忘記我們的過去!”③

而提比留斯大帝根本不理會死亡的逼近,正如塔西佗所說:“他雖然體力日衰,智慧卻猶存。”

菲斯帕斯幽默地迎候死亡的降臨,他坐在椅子上說:“難道我就將這樣成為神嗎?”

卡爾巴是死於意外,但他卻勇敢地對那些刺客說:“你們殺吧,隻要這對羅馬人民有利!”隨後就從容地引頸就戮。

塞納留斯④臨死前所惦念的還是工作,他的遺言是:“假如還需要我辦點什麼,就快點拿來。”諸如此類,視死如歸者,大有人在。

從上文可以看出,斯多葛學者們未免把死亡看得過於嚴重了。以至他們不厭其煩地討論對於死亡的種種精神準備。而朱維諾⑤卻說得好:“死亡是大自然賜給人類的一種恩惠。”

死亡與生命都是自然的產物,一個嬰兒的降生也許與死亡同樣痛苦。在熾烈如火的激情中受傷的人,是感覺不到痛楚的。而一個堅定執著、有信念的心靈也不會因對死亡的畏懼而陷入恐怖。

人生最美好的挽歌,無過於當你在一種有價值的事業中度過了一生後能夠說:“主啊,如今請讓你的仆人離去。”

死亡還具有一種作用,它能夠消歇塵世的種種困擾,打開讚美和名譽的大門——那些生前受到妒恨的人,死後將為人類所敬仰!

注釋

①塞涅卡(4~65),羅馬哲學家、作家、道德哲學家。

②參見塔西倫《曆史》第2卷49章。

③奧古斯都、泰比瑞斯、菲斯帕斯、塞納留斯,均為古羅馬皇帝及英雄人物。上述史事參見蘇維托尼烏斯《羅馬十二帝王傳》。

④參見卡西斯《羅馬史》第67章。

⑤朱維諾(155~135),羅馬作家。

論宗教信仰

宗教信仰是人類社會重要的支柱之一。如果宗教信仰是統一的,那麼人類將是幸福的。

對於異教徒來說,他們似乎從來不曾為信仰和見解的不同而陷於紛爭。也許是因為他們的宗教雖有典儀卻缺乏理論吧。隻要想想他們的教長都是浪漫的詩人,你就可以理解他們的宗教到底是什麼了。但是我們的上帝卻是一位“忌妒”之神①,因此他既不允許有不純的信念,也不允許奉祀異教的神靈。但是,究竟如何才能使信仰保持一致,這個問題值得深究一下。

保持信仰一致的意義有兩方麵,一是與教會內部的人有關,一是與教會外部的人有關。對前者來說,異教與其信徒是玷汙聖靈的,是一切道德敗壞中的最惡者。正如由人體傷口進入的異物導致腐爛一樣,精神上的腐敗也會由此而來。

所以,散布對於信仰的各種不同見解,更能導致宗教的分裂。這猶如有人呼喚——看哪,基督正在曠野之中!而另一些人也在呼喚——看哪,基督正在聖壇之上!那麼讓我們究竟追隨誰呢?在這種情況下,我們最好的辦法恐怕隻有一個,這就是基督自身說過的那句名言:“你們既不要出去,也都不要相信!”②

聖保羅(他的使命是要感召那些無信仰者)曾說:“如果一個異教徒聽到你們這些各說各話的教義,他恐怕隻會認為這裏有一群瘋子。”對於本來就無信仰的無神論者,看到宗教之中的這種矛盾衝突,更會使他們遠離聖殿,而高踞於“褻瀆者”的座位之上了。

從前有一位幽默家虛擬了一套叢書,其中有一本叫“異端教派的摩爾舞”。③也許有讀者會認為,在談論如此重大問題時援引此例未免不恭。然而它所嘲弄的卻正是異端攻訐者的可笑嘴臉。

信仰的一致會給教徒帶來和平。而和平就是幸福,和平樹立信仰,和平培養博愛。這樣,以前浪費於寫爭論文章的精力,現在就可以轉移到寫信仰和誠實懺悔的論文上了。

至於如何使信仰一致,這也很重要。有兩種極端的看法。對某些激烈分子而言,所有的調和與妥協都是可憎的。正如《舊約》中所說:“和平不和平與你何幹?使者你轉回身去吧!”這一派人是隻要宗派不要和平的。與此相反的做法是,有些教派一味追求妥協折中,甚至不顧信仰的基本原則。這兩種極端的態度都是應當避免的。協調信仰的最好原則就是:

——“凡是不幫助我們的,就是反對我們。”(凡不是我們朋友的,就是我們的敵人)

——“凡是不反對我們的,就是幫助我們。”(凡不是我們的敵人,就是我們的朋友)

換句話說,隻要在信仰的大前提上沒有分歧,那些觀點、教義和解釋上的差別,就可以求大同存小異,而不應為之煽動分裂。

在這裏我還略有一點小小的見解。

大家應注意,使宗教信仰分裂的原因,往往是兩種性質的爭論。

一種是所爭論的論點本來分歧不大,隻是由於爭論的態度激發了仇恨。聖奧古斯丁曾這樣說過:“基督的服裝是天衣無縫的,但是教會的衣服卻有許多種顏色。”因此他又說:“可以讓衣袍有多種色彩,但是卻不能將它撕裂。”這就是說,和諧統一與專製劃一並非一回事。

另一種爭論本來是關於本質問題的,但愈爭到後來,卻愈陷於詭辯。一個有學識的人,時常會遇到一些無知淺學之輩提出某種表麵的異議。他理解他們,因為他們的意思在實質上和他並無分歧,雖然他們由於誤解和淺見而在攻訐他。人對人尚能如此,那麼全知全能的上帝,難道還不能超越世俗教徒那些表麵的紛爭,而洞悉他們信仰的實質嗎?所以對此類爭論,聖保羅曾這樣警告我們:

“不要濫用新奇的名詞,製造似是而非的新學問。”

但事實卻是,某些人專喜歡那些新鮮的名詞術語,不是讓意義支配詞藻,而是讓詞藻支配意義。

信仰的一致,還有兩種虛假的情況。

一種是以盲從的愚昧為基礎,比如在黑暗之中,所有的貓看起來都是灰色的。

另一種是全盤吸收本質上互相矛盾的一切觀念和理論。結果將真理與謬誤攪在一起,就像聽任銅像的盔甲上沾滿汙泥一樣。

我們要注意真正的信仰一致,應當有利於鞏固人類之間的博愛和社會的組織。基督徒手中握著兩柄劍——一柄用於靈魂問題,一柄用於塵世問題。這兩柄劍應該各有其用。但是,千萬不要操起那另一把劍——這就是穆罕默德的劍④。我講話的意思,就是絕不能以武力、流血和屠殺來強製地推行一種信仰。當然,這並不包括諸如用宗教信仰煽動武裝叛亂那樣的情況。

若試圖以武力統一信仰,那是違背天意的,這是用上帝的一種訓諭去否定另一種訓諭。要知道,上帝認為人類不僅是基督徒,而且首先應該是人。所以當羅馬詩人盧克萊修⑤看到阿伽門農王用親生女兒向女神獻祭時,他歎息說:

“宗教信仰竟能使人犯下如此的罪惡!”

但如果他能看到法蘭西1572年8月23日巴托羅繆節之夜的異教徒大屠殺,以及1605年11月5日信徒福克斯謀殺英王和議員的陰謀,他就會更有理由發出這種感歎,並且更堅決地反對宗教和主張無神論了!

所以塵世之劍,最好不要為宗教信仰問題而揮舞!而如果把宗教之劍交給庸眾去操持,就更荒謬可怕了!這種做法隻有魔鬼和那些“再受洗派”⑥的狂熱迷信分子才會采用。

魔鬼說:“我要升臨天堂與上帝並駕齊驅。”這固然是肆無忌憚的瀆神言論,但是,如果讓上帝化為人身,並讓他說“我將降臨人間與魔鬼一樣可怖”,那不是更肆無忌憚的瀆神之舉嗎?!但是,如果以宗教的名義謀殺君王、屠宰人民,顛覆國家和政府,把聖靈的徽識由鴿子變成兀鷹和烏鴉,把普度眾生的慈航變做凶殘的海盜之船,其所作所為不正是這種瀆神之舉嗎?

因此,對於一切以宗教和信仰名義進行煽動的暴力行為,以及一切為這種行為辯護的邪說,君王們都應當用他們的法律和劍,學者們也都應當以他們的筆——猶如天使揮動奪魂的金杖,最無情地將其投畀豺虎,投諸地獄!在一切關於宗教的理論中,最高明者無過於使徒聖雅各的這句話:

“憤怒的情感並不能體現上帝的正義!”

還有一位古代神學家也說過同樣坦率的話:

“凡施壓強製別人信仰的人,肯定具有本身的目的和私利!”

這些話實在意味深長,引人深思嗬!

注釋

①見《舊約·出埃及記》第20章第5節:“除了我以外,你不可有別的神,不可為自己雕刻偶像,也不可有什麼形象來象征天上、地下及水中萬物,不可跪拜或侍奉那些偶像。因為你的神,我耶和華是忌邪的神。”

②《新約·馬太福音》第24章第26節:“若有人對你們說:看哪!基督在曠野裏,你們不要出去。或者說,看哪,基督在內屋中,你們不要相信。”

③古代英國的民間舞。多在5月1日舉行。

④穆罕默德是伊斯蘭教聖主,主張以武力傳教。

⑤盧克萊修,古羅馬詩人、哲學家,伊壁鳩魯學派。生於前97~35年。

⑥再受洗教派,是18世紀歐洲的一種宗教狂熱教派。

論無神論

我寧願相信聖使徒傳、猶太經典和《古蘭經》中的一切寓言和神話,也不能相信這宇宙隻有軀殼而沒有一個作為主宰的精神和靈魂。所以,上帝根本無須顯示奇跡來反駁無神論。事實上,宇宙中所存在的自然秩序,就已經足以駁倒它了。一知半解的哲學思考把人導向無神論,但是對宇宙與哲學的深刻思考,必然使人皈依於上帝。因為從表麵上看去,自然界中的萬物似乎是偶然和不相關聯的。可是隻要深入觀察和思考,就會發現萬物之間那種錯綜複雜的因果聯係,最終隻能導向一個總的宇宙原因——那就是神。也正因為如此,曆史上那些以無神論為標榜的哲學——例如盧克萊修、德謨克利特和伊壁鳩魯的學說,恰好提供了最有利於宗教哲學的證據,他們有兩種學說。一種看法認為宇宙是由地(土)、水、風、火和“存在”這個範疇所構成的。另一種看法則認為,宇宙萬物的元素是一群無限小且無定形的原子。我認為在這兩種說法中,以第一種較為可取。《聖經》中雖然說過:“愚者心目中看不見神。”但並沒有說過:“愚者理性中認識不到神。”這就是說,愚人之所以主張無神論,主要是因為他們的意見沒有經過理性的思考。事實上,除非無神論可以給人以實際的好處,否則是沒有人會認真堅持它的。這一點還可以從以下兩方麵得到證明:盡管無神論者反對宗教,可是他們本身卻也在傳播一種宗教——這就是否認神的宗教。另一方麵,許多無神論者會為有人信仰神而痛苦、並引發爭論——但既然根本沒有神,你又何必還要為此而痛苦、爭辯呢?

伊壁鳩魯曾說過,他認為神是存在的,隻不過神並不願幹預和參與人間的生活罷了。當年他的這種見解曾受到猛烈的攻擊。有神論者認為他是狡猾地用這種對於神的虛偽看法,來掩蓋他內心中否認神的真實思想。我認為這些人實在是誤解了伊壁鳩魯,所以才如此誹謗他。其實,伊壁鳩魯的話是非常高貴而真誠的,因為他曾說過這樣一個格言:

“真正褻瀆神靈的,並不是那種否認世俗所見神靈的人,而是那些把世俗觀念強加於神靈之上的人!”

這話實在太偉大了,就連柏拉圖對於神也不可能講得比這更好。實際上,盡管伊壁鳩魯否定神對世俗生活的參與,但他卻從沒有否認過神作為宇宙本體的存在。

西方的印第安人雖然不理解上帝的存在,但他們也知道宇宙中存在神,並且賦予他們以各種各樣的名稱。古代歐洲的異教徒們不也這樣嗎?他們不懂得上帝是什麼,但卻崇拜丘比特、阿波羅和宙斯①。由此可見,即使是未開化的野蠻人也具有關於神的觀念,隻是他們的宗教思想不如我們所認識的那樣博大精深罷了。所以,就反駁無神論而言,野蠻人是和最機智的哲學家站在一起的。而真正能提出某種理論的無神論者也並不多見。知名的隻有迪格拉斯、拜思、盧西那麼幾個人。但他們的評論也都不嚴密,充其量隻能算是一些懷疑論罷了。

真正的無神論者往往是虛偽的。他們一方麵討論神聖,另一方麵又缺乏自知之明,所以早晚會碰壁。有利於無神論產生的因素有如下幾種:一是宗教內部的派別紛爭。二是教會內部的腐敗。關於這一點,聖波納曾說過:“現在已不能說教士應當像普通人一樣,因為現在的普通人都比教士們強。”三是褻瀆和嘲弄神聖事物的風氣。四是由於天下太平安定、文化發達,使人感到不再需要依賴神的力量。假如人類再次陷入苦海的話,他們就會發現自己非常需要祈求神的幫助了。

在肉體方麵,人類與野獸無異。如果在精神上再不追求神聖,那麼人與禽獸就毫無區別。所以,無神論無益於人性的淨化和升華。所有的動物,都需要借助一種信仰和崇拜才能提升自我的價值。就以狗來說,由於在它的眼中主人就是它的上帝,所以當需要時,它可以奮不顧身地為主人盡忠以至獻身。人也是如此。當人心胸中具有一種神聖的理想和信仰,那麼就可以激發出無限的意誌和力量。這種意誌和力量假如不依托一種信仰,就不可能產生。正因為如此,無神論是可憎的。人性本來是脆弱的,而無神論更從根本上摧毀了人在內心中戰勝邪惡的精神力量。不僅就個人而言是這樣,就民族與國家而言也是如此。

在人類曆史上,恐怕還從來沒有任何國家比羅馬更偉大。西塞羅在一次對羅馬人的演說中,對羅馬之所以如此偉大的原因作過很精彩的論述,他是這樣講的:

“無論我們多麼自豪,我們還是應該承認,我們在人數上少於西班牙人,在體質上弱於加洛人,在機敏上不如迦太基人,而在文化上則低於希臘人。而就愛國心和鄉土觀念論,我們也無法和本地那些土著人相比。但是我們有一點卻超過了所有這些民族——這就是我們的仁德、虔誠和對於神的信仰。我們確信我們來自於神,並且服從神意誌安排世界,就這一點而言,我們優越於世界上的任何人!”

注釋

①丘比特,金星之神。阿波羅,太陽神。宙斯,木星之神。均為羅馬教之六神。

論迷信

對於神,與其陷入一種錯誤的信仰,倒還不如沒有任何信仰。因為後者隻是對神的無知,而前者卻是對神的褻瀆,迷信神實質上就是褻瀆神。普魯塔克說得好:“我寧願人們說世上根本沒有普魯塔克這個人,也不願人們說曾經有過一個普魯塔克,他靠吃他子女們的血肉為生。”——他說這話是針對史詩中關於大地之神塞特恩的說法①。無神論把人類付諸理性、哲學、世俗的骨肉之情、法律以及名利之心,等等。即使世上沒有宗教也足以教導人類趨向於完善。但是迷信卻相反,它否定這一切,卻在人類心靈中建立起一種非理性的專製暴政。從曆史上看,擾亂國家的並非無神論。因為無神論可以使人類重視現實的生活,除了關心自身的利益再沒有其他的顧慮。試看曆史上那些傾向於無神論的時代(如奧古斯都大帝的時代),往往是太平的時代。但是迷信卻曾破壞過許多國家。迷信把人類托付於來自九霄雲外的神秘統治者,而這種莫名其妙的統治卻足以否定掉人間任何法製。迷信總是群眾性的。而在迷信盛行的時代,即使有少數智者也不得不屈從愚妄的群氓。在這種時代,不是理論的假設服從於世界,而是世界必須服從於理論的假設。在一次聖教會議②中,有一位教士曾作過一個意味深長的比喻,他說經院哲學家好比那些天文學家。天文學家為了解釋天體的運行,而假設了離心圓、本輪以及諸如此類軌道的存在,雖然他們明知道宇宙中其實是不存在這一切的③。同樣,經院哲學家也編造了許多奧妙複雜的原理和定律來解釋宗教,雖然他們也知道這套故弄玄虛的事物是不存在的。使人類陷入迷信的方法有:利用炫人耳目的宗教禮儀製造法利賽式的虔誠④;利用人們對傳統的盲目崇拜和信從,以及利用其他各種由僧侶發明和設計的宗教圈套。僧侶們常談“虔誠的善意”,讓這種所謂的“善意”把人類引向地獄。最後,迷信還有效利用了曆史上出現的那些野蠻時代,尤其是災禍橫生的不幸時代。迷信並非宗教,它的愚妄使其變得極為殘酷而醜惡。如果有一隻猿猴,其外表長得竟像人,那將多麼令人厭惡。因為這是對人類的嘲笑。而一種迷信,如果以一種虔誠的宗教形式出現,也將更加令人厭惡。物腐生蛆,某種起初很神聖的宗教儀式,時間久了也會腐化成繁瑣的形式,並使信徒們為此付出巨大的代價。但是另一方麵,當人們憎恨一種舊迷信時,往往會矯枉過正,其結果卻是陷入了一種新的迷信。所以在反對一種迷信時,應當慎重,不要搞得過頭。

注釋

①塞特恩,羅馬神話中的土地之神,以人為祭品。

②指羅馬天主教會於1545年召集的“全體大會”,至1563年方閉會,討論該教會的內部改革,以抵抗路德派的新教運動。

③離心圓、本輪均為哥白尼之前托勒密舊天文學的術語,以虛構的方法描述宇宙星球的運動。

④法利賽人為猶太教中之一派,其宗教禮儀以虛偽無實而著名。

論複仇

複仇是一種原始的公道。人的天性愈是趨向它,法律和文明就愈應當剪除它。因為一種罪行隻是觸犯了法律,而私刑卻公然取消了法律。

其實,報複隻能使你與冒犯你的人扯平。然而,如果有度量寬諒別人的冒犯,就使你比冒犯者高明。這種大度是君子之道。據說,所羅門①曾說:“以德報怨是一種光榮。”過去的事情畢竟過去了,是不能再挽回的。智者總是著眼於現在和未來,念念不忘舊怨隻能使人枉費心力。何況為作惡而作惡的人是沒有的,作惡都無非是為了利己自私罷了。既然如此,又何必為別人愛自身超過愛我們而發怒呢?即使有人作惡是因為他生性險惡,這種人也不過像荊棘而已。荊棘刺人乃是因為它本性如此啊!

假如由於法律無法追究一件罪行,而不得已自行複仇,那也許是可以理解的。但這也要注意,你的報複要避免違法,最好是能逃脫懲罰。否則你將使你的仇人占兩次便宜:一次是他冒犯你時,一次是你因報複他而被懲罰時。

有人樂於采用光明正大的方式報複敵人,這是可讚佩的。因為複仇的動機不僅是為了讓對方受苦,更是為了讓他悔罪。但有些卑劣的懦夫卻專搞陰謀詭計來報複,他們隻會暗箭傷人,卻又不讓人弄清箭從何來。這就未免如同鬼蜮了!

對那種忘恩負義的朋友的報複,似乎是最有理由的。佛羅倫薩②大公卡西莫說:“《聖經》上教導我們寬恕仇敵,但卻從來沒有教導我寬恕背信的朋友。”相比之下,《聖經》中約伯的話卻高明得多,他說:“難道我們隻能向上帝索取好的而不要壞的嗎③?”對於朋友,豈非也可以這樣提問呢?對於朋友,我們既然承受友誼,也要寬恕其過錯。

一個念念不忘舊惡的人,他的傷口將永遠難以愈合,盡管那本來還是可以痊愈的。

隻有為國家公益而行的複仇才是正義的。例如為愷撒被刺④,為波提那克斯和亨利第三之死而複仇那樣。⑤然而,為私仇而斤斤計較卻是可恥的。念念不忘宿怨而圖謀報複的人,所度過的將是一種妖巫般的陰暗生活。他們為此而活著有害於人,為此而死也不利於己。

注釋

①所羅門(前1015~前977)以色列賢王,以智慧著稱。

②佛羅倫薩,意大利的一座城市,文藝複興發祥地之一。卡西莫(1519~1574),佛羅倫薩大公。

③語出《舊約·約伯記》第2章。

④愷撒,古羅馬統帥。前44年被政敵刺殺。已見前注。死後由奧古斯都大帝為之複仇。

⑤波提那克斯是公元2世紀之羅馬皇帝,為叛亂士兵所殺。死後由部下將領複仇。亨利三世是16世紀法國國王。遇刺而死,其子為之複仇。

論逆境

“一帆風順固然令人羨慕,但逆水行舟則更令人欽佩。”這是塞涅卡效仿斯多葛派哲學①講出的一句名言②。確實如此。如果奇跡就是超乎尋常,那麼它常常是在對逆境的征服中體現的。塞涅卡還說過一句更深刻的格言:“真正的偉大,即在於以脆弱的凡人之軀而具有神性的不可戰勝。”這句如詩的妙語,其境界意味深長。

古代詩人曾在他們的神話中描寫過:當赫克裏斯去解救為人類盜取火種的英雄普羅米修斯的時候,他是坐著一個瓦罐漂渡重洋的。③這個故事其實也正是人生的象征:每一個基督徒,都是以血肉之軀的孤舟,橫渡波濤翻滾的人生海洋的。

麵對幸運所需要的美德是節製,而麵對逆境所需要的美德是堅韌,從道德修養而論,後者比前者更為難得。所以,《聖經》之《舊約》把順境看做神的賜福,而《新約》則把逆境看做神的恩眷④。因為上帝隻有在逆境中才使人感到更深的恩惠和更直接的啟示。

如果你聆聽《舊約》詩篇中大衛的豎琴之聲,你所聽到的並非僅是頌歌,還伴隨有同樣多的苦難與哀傷。而聖靈對約伯所受苦難的記載遠比對所羅門擁有的財富的刻畫要動人⑤。

幸福中並非沒有憂慮和煩惱,而逆境中也不乏慰藉與希望。

最美好的刺繡,都是以暗淡的背景來襯托明麗的圖案,而絕不是以暗淡的花朵鑲嵌於明麗的背景之上。讓我們從這種美景中汲取啟示吧。

人的美德猶如名貴的檀木,隻有在烈火的焚燒中才會散發出最濃鬱的芳香。正如惡劣的品質會在幸福的邊緣中被顯露一樣,最美好的品質也正是在逆境中釋放出光輝的。

注釋

①斯多葛派哲學,有禁欲、苦行主義之稱,故言。

②塞涅卡,古羅馬斯多葛派哲學家。

③赫克裏斯,希臘神話之大力士。普羅米修斯,盜天火給人類,因觸怒宙斯而被縛於高加索之山,被赫克裏斯所解救。

④《聖經》《舊約》,勸戒人類信仰上帝以獲取幸福。《新約》則勸戒人類要承受因信仰而可能招致的痛苦。

⑤見《聖經·約伯記》。所羅門(前433~975),《聖經》中的古代著名國王,富有智慧。約伯,希伯來之族長,一生含辛茹苦奉侍上帝。

論韜晦

韜光養晦,是弱者處於劣勢時需要的智慧和策略。而強者無須掩飾自己,在現實麵前,直言不諱。在政治中,韜晦是一種防禦性的自全之術。

塔西佗曾說:“裏維婭①兼有她丈夫的機敏和她兒子的深藏不露。她的機智來自奧古斯都·愷撒,同時又擁有了提比留斯的深沉。”塔西佗又說,當莫西努斯②建議菲斯帕斯進攻維特裏烏時,他這樣說:“我們所麵對的敵人,既不具有奧古斯都明察秋毫的智慧,也不具有提比留斯含而不露的深沉。”

這些話都區分了謀略與韜晦兩種素質的不同。對此二者,的確是應當認真辨別的。

一個人必須有深刻的洞察力,才能適時判斷什麼事應當公開做,什麼事應當秘密做,以及什麼事應當若明若暗地做,並深刻地了解這一切的分寸和界限(這實際上就是塔西佗所謂的那種政治藝術),對他來說,一定深知以退為進的韜晦之術。

一個人如果不具有這種明智的判斷力,又將自己掩飾得過分,以至在應該講話時也畏畏縮縮,這就暴露了他的軟弱。

君子坦蕩蕩。強者往往具有光明磊落的精神,以及能謀善斷的作風。他們就像那種訓練有素的馬匹,善於識別何時可以速行,何時應當轉彎。既能恰到好處地運用坦率,又懂得在何時必須沉默。而即使他們因不得已而韜晦,也會由於人們對他一貫的信任而不易被識破。

韜晦之術亦分為上中下3策。

上策就是沉默。沉默使別人無法得到一絲探悉秘密的機會。

中策是施放煙幕,轉移注意。也就是說,適當暴露事情中真實的某一方麵,目的卻是為了掩蓋真相中更重要的那部分。

下策是散布謊言。即故意設置假相,掩蓋真相。

關於第一點,經驗表明,善於沉默者,常常能獲得別人的信任,這被稱作具有牧師的美德。守秘密的牧師肯定有更多的機會聽到人類的懺悔。有誰會樂於對一個多嘴多舌的人敞開心扉披露隱私呢?

正如真空能吸收空氣一樣,沉默者能引來很多人深藏於內心的隱曲。人性使人隻願意把話傾訴給一個他認為能保守秘密的人聽,以求減輕自己心靈的負擔。因此,善於沉默是獲得他人隱秘的最佳手段。

另一方麵,赤裸裸的暴露總是令人害羞的(無論在肉體上或精神上)。一個善於沉默的人,則顯得更加具有尊嚴。所以說,善於沉默也是一種修養。我們可以發現,那些饒舌者都是些空虛可厭的人物。他們不但議論知道的事情,而且議論他們所不了解的事情。還應當注意,沉默之術不僅表現為節製語言,而且應當控製表情。通常在觀察人的時候,最微妙的顯露內心之處,莫過於觀察他的嘴部線條。表情是顯露內心的敵人,其引人注意和取得信任的力量有時甚至超過語言。

再說第二點,掩飾和偽裝有時是必要的。尤其在一個人對某事知情,卻又不得不保持沉默的時候。對一個知情者,關心的人一定會提出各種問題,誘使他開口。即使他保持沉默,聰明人也能從這種沉默中窺視到某些跡象。所以說些模棱兩可之詞,有時正是為了隱藏真相而不得不披的一件外衣。

至於談到第三點,即作偽或說謊,我認為,即使它可能發揮某種作用,但其惡果終究會遠遠超過其益處的。一個騙子絕不是一個高明的人,而是邪惡的人。一個人初起說謊也許隻是為了掩飾事情的某一點,但後來他就不得不說更多的謊,以便掩飾與那一點相關連的一切。雖然作偽有3點好處:第一可以迷惑對手,麻痹敵人。第二可以給自己留有餘地,掩護退卻。第三可以用謊言為誘餌,探悉對方的意圖。所以西班牙人有一句成語:拋出一種假的意向,換取一種真的實情。

但作偽有3種害處不得不說:第一,說謊者永遠是不堪一擊的,因為他不得不隨時提防被揭露。第二,偽裝將使朋友也產生迷惑,從而失去合作者。第三,這也是最根本的害處,就是作偽將使人失去人格,從而毀掉人們對他的信任。

因此,比較明智的做法,就是努力建樹真誠坦蕩的形象,妥善地運用韜晦之術。不在萬不得已之時,不要行欺詐之術。

注釋

①裏維婭(前58~29),古羅馬皇後,奧古斯都大帝之妻,提比留斯之母。

②莫西努斯,羅馬將軍,公元1世紀人。菲斯帕斯,羅馬皇帝。

論家庭

在子女麵前,父母不得不隱藏他們的各種快樂、煩惱與恐懼。他們的快樂無須多言,而他們的煩惱與恐懼則根本不能說。子女使他們的勞苦變甜,也使他們的不幸更苦。子女增加了他們生活的負擔,卻減輕了他們對死亡的憂懼。

雖然動物也能傳宗接代,繁衍不息;但隻有人類才能擁有榮譽、功德和持續不斷的偉大工作。然而,為什麼有的人沒有留下後代卻留下了流芳百世的功業?因為他們雖然未能複製一種肉體,卻全力以赴地複製了一種精神。其實這種無後繼的人是最關心後事的人。創業者對子女期望最大,因為子女不但是他們族類的繼承者,又是所創事業的一部分。

作為父母,特別是母親,對子女常常會有不合理的偏愛。所羅門曾告誡人們:“智慧之子使父親歡樂,愚昧之子使母親蒙羞。”①在家庭中,最大或最小的孩子都可能得到偏愛。惟有居中的子女容易被忘卻,但他們卻往往是最有出息的。

在子女小時不應對他們過於苛吝。否則會使他們變得卑賤,投機取巧,甚至墮入歧途,即使以後有了財富也不會正當利用。聰明的父母在對子女管理上應當是嚴格的,而在金錢上則不妨略為寬鬆,這常常是有好效果的。

作為成年人,絕不應在一家的弟兄之間挑動戰爭,以至積隙成仇,致使兄弟之間直到成年,依然不和。

意大利的風俗是對子女和侄甥一視同仁,親密無間。這是很可取的。而且這種風俗很合於自然的血統關係。其實許多侄子都會更像他的某位叔、伯。

在子女尚小時,父母就應當考慮他們將來的職業方向並加以培養,因為這時的他們最易塑造。但需要注意的是,並非孩子小時所喜歡的,都是他們終生所願從事的。如果孩子確有某種超群的天才,那當然應該扶植發展。但一般情況,下麵這句格言是很有用的:“長期的訓練會通過適應化難為易。”還應當注意,子女中得不到遺產繼承權的幼子,常常會通過自身奮鬥獲得良好的發展。而坐享其成者,卻很少能成大業。

注釋

①語出《舊約·箴言》第10章第1節。

論婚姻

成了家的人,可以說是對命運之神付出了抵押品。因為家庭難免會拖累事業,使人的許多抱負難以實現。

所以最能為公眾獻身的人,往往是那種可以衝破家室所累的人。因為隻有這種人,才能夠把他的全部愛與財產,都奉獻給惟一的情人——公眾。而那種有家室的人,則隻願把最美好的祝願保留給自己的後代。

有的人在結婚後仍然願意繼續過獨身生活。因為他們不喜歡家庭,把妻子兒女看做是經濟上的累贅。有些富人甚至以無子嗣為自豪。也許他們是擔心子女會瓜分自己現有的財產吧。

有一種人獨身是為了保持自由,以逃避對於家庭所要承擔的義務和責任。但這種人,可能會認為腰帶和鞋帶也是一種束縛呢!

實際上,獨身者或許可以成為最好的朋友,最好的主人,最好的仆人,但很難成為最好的公民。因為他們隨時可以潛逃,所以差不多一切流竄犯都是無家者。

作為獻身宗教的僧侶,是有理由保持獨身的。否則他們的慈悲就將先布施於家人而不是供奉於神明了。作為法官與律師,是否獨身關係並不大。因為隻要他們身邊有一個壞的幕僚,其進讒言的能力就足以抵上5個妻子。而作為軍人,家庭的榮譽可以激發他們的責任感和勇氣,則是一件好事。這一點可以從土耳其的事例中得到證明——那裏的風俗不重視婚姻和家庭,結果他們的士兵鬥誌很差。

對家庭的責任心不僅是對人類的一種約束,也是一種訓練。獨身的人,用起錢來往往很揮霍,但實際上心腸是很硬的,因為他們不懂得怎樣去愛別人。

一種好的風俗,能教化出對感情堅貞嚴肅的男子漢,例如像尤利西斯①那樣,他曾抵製了美麗女神的誘惑,而保持了對妻子的忠貞。

一個獨身的女人常常是驕橫的,因為她的目的是為了顯示,她的貞節似乎是自願保持的。

如果一個女人為丈夫的聰明優秀而自豪,那麼這就是使她忠貞不渝的最好保證。但如果一個女人發現她的丈夫是妒忌多疑的,那麼她絕不會認為他是聰明的。

在人生中,妻子是青年時代的情人,中年時代的伴侶,暮年時代的守護。所以在人的一生中,隻要有合適的選擇對象,任何時候結婚都是有理由的。

但有一位古代哲人,對於人應當在何時結婚這個問題曾這樣說:“年紀少時還不應當,年紀大時已不必要。”②

美滿的婚姻是很難遇到的。常常可見許多不出色的丈夫卻有一位美麗的妻子。莫非是因為這種丈夫由於具有不太多的優點,反而使他的優點更值得被珍視嗎?還是因為伴隨這種丈夫,可以考驗一個婦人的忍耐精神呢?如果這種婚姻出自一個女人自願的選擇,甚至是不顧親友的勸告而選擇的,那麼就讓她自己去品嚐這枚果實的滋味吧。

注釋

①尤利西斯,荷馬史詩中的英雄,是遠征特洛伊的希臘軍團首領之一,足智多謀。曾被困於海島上,為仙女克立普索所愛,許以長生不老,但他念夫妻之情,拒絕了仙女而回到了妻子身邊。

②指希臘哲學家泰勒斯,卒於前546年,終生獨身。此話出自普魯塔克《論文集》問答篇第6章。亦見於蒙田《散文集》。

論嫉妒

在人類的各種情欲中,有兩種最為惑人心智,那就是愛情與嫉妒。這兩種感情都能激發出強烈的欲望,創造出各種虛幻的意象,足以蠱惑人的心靈——如果真有巫蠱這種事的話。

我們知道在《聖經》中“嫉妒”被叫做一種“凶眼”,而占星術士則把它稱做一顆“災星”。這就是說,嫉妒能把凶險和災難投射到它的眼光所注目的地方。不僅如此,還有人認為,嫉妒之毒眼傷人最狠之時,正是那被嫉妒之人最為春風得意之時。一方麵是由於這種情況會促使嫉妒之心更加銳利;另一方麵則由於在這種情況下,被嫉妒者最容易受到打擊。

讓我們來分析一下哪些人容易嫉妒,哪些人容易招來嫉妒,以及哪種嫉妒屬於公妒,公妒與私妒有何不同之處。

無德者必會嫉妒有德之人。因為人的心靈如若不能從自身的優點中取得養料,就必定要找別人的缺點作為養料。而嫉妒者往往是自己沒有優點,又看不到別人優點的,因此他隻能用敗壞別人幸福的辦法來安慰自己。當一個人自身缺乏某種美德的時候,他就一定會設法貶低別人的這種美德,以求實現兩者的平衡。

嫉妒者必定是好打聽閑話的。他們之所以特別關心別人,並非因為事情與他們的切身利害有關,而是希望通過發現別人的不幸,來使自己得到一種賞心悅目的愉快。

其實每一個埋頭於自己事業的人,都是沒有功夫去嫉妒別人的。因為嫉妒如同一種四處遊蕩的情欲,能享有他的隻能是閑人。所以古話說:“多管別人閑事必定沒安好心。”

一個後起之秀是容易招人嫉妒的,尤其是那些貴族元老的嫉妒,因為他們之間的距離改變了。別人的上升往往會造成一種錯覺,使人覺得自己仿佛被降低了。

那種具有無法克服的缺陷的人——如殘疾人、宦官、老年人或私生子,是容易嫉妒別人的。由於自己的缺陷無法彌補,因此需要損傷別人來求得心靈的寬慰。惟有當這種缺陷是落在一個具有偉大品格的人身上時,才不會如此。那種品格能夠讓缺陷轉化為光榮。擔負著殘疾的恥辱,去完成一件大事業,使人們更加為之驚歎。像曆史上的納西斯、阿蓋西勞斯和鐵木爾就曾如此①。

經曆過巨大的災禍和磨難的人,也容易產生嫉妒。因為這種人會把別人的失敗,看做是對自己過去痛苦經曆的抵償。

虛榮心甚強的人,假如他看到別人在某種事業中總是強過自己,他也會為此而產生嫉妒的。例如自己很喜愛藝術的阿提安皇帝②,就非常嫉妒詩人、畫家和藝術家,因為他們居然在這些方麵超過了他。

最普遍的,在同事之間當有人被提升的時候,也容易引起嫉妒。因為如果別人由於某種優秀表現而得到提升,就等於映襯出了其他人在這些方麵的無能,從而就會刺傷他們。而且,彼此越了解,這種嫉妒心將越強。一個人可以允許陌生人的發跡,卻不能容忍一個身邊人的上升。所以該隱僅僅是由於嫉妒就殺死了他的親兄弟亞伯③。

我們再來討論一下哪些人能夠避免嫉妒。

我們已懂得,嫉妒的來源是自我與別人的比較,如果沒有比較就沒有嫉妒。所以皇帝通常是不會被人嫉妒的,除非對方也是皇帝。一個具有崇高美德的人,他的美德愈多,別人對他的嫉妒將愈少。因為他們的幸福來自於他們的苦功。它是應得的。

因此,出身於微賤的人一旦顯達必會受人嫉妒,直到人們習慣了他的這種新地位為止。而一個富家的公子也將招人嫉妒,因為他並沒有付出血汗,卻能坐享其成。

反之,世襲貴胄的稱號卻不容易被嫉妒,因為他們優越的譜係已被世人所承認。同樣,一個循序漸進高升的人,也不會招來嫉妒,因為這種提升會被人們看作是自然的。

那種飽經艱難之後才獲得的幸福是不太招人嫉妒的。因為人們看到這種幸福是如此的來之不易,甚至會對此產生同情——而同情心則是醫治嫉妒的一味良藥。所以一些老謀深算的政治家,當他們處於高高在上的地位時,總是在向人們訴苦,吟唱著一首“正在活受罪”的詠歎調。其實他們未必真的如此受苦,這隻是鈍化別人嫉妒鋒芒的一種策略罷了。

但是,隻有當這種人的負擔不是自己招攬上身時,這種訴苦才會真正被人同情。否則,沒有比一個一心往上爬而四處招攬事做的人更招人嫉恨的了。

此外,對於一個大人物來說,如果他能利用自己優越的地位,來保護他下屬們的利益,那麼這也等於是築起了一座防止嫉妒的有效堤壩。

應當注意的是,那種驕傲自大的人物是最易招來嫉妒的。這種人總想盡一切辦法來顯示自己的優越:或者大肆鋪張地炫耀,或者力圖壓倒一切競爭者。其實真正聰明的人倒寧願給人類的嫉妒心留上點餘地,有意讓別人在無關緊要的事情上占自己的上風。

然而另一方麵也要看到,對於享有某種優越地位的人來說,與其狡詐地掩飾,莫如坦率誠懇地放開(隻是千萬不要表現出驕矜與浮誇),這樣招來的嫉妒會小一些;否則對於前一種人,人們就會認為他是沒有價值的因而不配享受那種幸福,他們的作假簡直就是在教唆別人來嫉妒自己。

讓我們歸納一下已經說過的吧。我們在開始時說過,嫉妒有點接近於巫術,是蠱惑人心的。那麼要防止嫉妒,也就不妨采用點巫術,就是把那容易招來嫉妒的妖氣轉移到別人身上。正是由於懂得這一點,所以有許多明智的大人物,凡有拋頭露麵可以出風頭的事情,都會推出別人作為替身去登台表演,而自己則寧願躲在幕後操縱。這樣一來,群眾的嫉妒就落在別人身上了。事實上,願意扮演這種替人出風頭角色的傻瓜是不會少的。

讓我們再來談談什麼是公妒。

公眾的嫉妒比起個人的嫉妒多少有點價值。公妒對於大人物來說,正如古希臘時代的流放懲罰一樣,是強迫他們收斂與節製的一種辦法。

所謂“公妒”,其實也是一種公憤。它是一個國家具有嚴重危險性的一種疾病。人民一旦對他們的執政者產生了這種公憤,那麼即使最好的政策也將被視為惡臭,受到唾棄。所以喪失了民心的統治者不管怎樣做好事,也不會得到群眾的擁護。因為人民將把這更看做一種怯懦,一種對公憤的畏懼——其結果將是,你越怕它,它就越要找上門來。

這種公妒或公憤,有時隻是針對某位執政者,而不是針對一種政治體製的。但是請記住這樣一條定律:如果這種民眾的公憤已經擴展到幾乎所有的大臣身上,那麼這個國家體製就必定將麵臨傾覆了。

最後再做一點總結吧。在人類的一切情欲中,嫉妒恐怕要算是最頑強、最持久的了。所以古人曾說過:“嫉妒是不懂休息的。”同時還有人觀察過,與其他感情相比,隻有愛情與嫉妒最能令人消瘦。這是因為沒有什麼能比愛與妒更具有持久的消耗力。但嫉妒畢竟是一種卑劣下賤的情欲,因此它是一種屬於惡魔的素質。《聖經》曾告訴我們,魔鬼所以要趁著黑夜到麥地裏去種上稗子④,就是因為他嫉妒別人的豐收嗬!的確,猶如毀掉麥子一樣,嫉妒這惡魔總是在暗地裏,悄悄地去毀掉人間一切美好的東西!

注釋

①納西斯(472~568),東羅馬帝國的將領。鐵木爾,成吉思汗的兒子,蒙古名將。

②阿提安(117~138),古羅馬皇帝。

③該隱與亞伯的故事出於《聖經》。他們是兄弟倆。由於該隱嫉妒亞伯,遂將其殺死。

④出自《馬太福音》第13章第25節。

論愛情

舞台上的愛情,要比人生中的愛情更具有欣賞價值。因為在舞台上,愛情既是喜劇也是悲劇,而在人生中,愛情常常會招致不幸。它有時像那位誘惑人的魔女①,有時又像那位複仇的女神②。

你可以看到,一切真正偉大的人物(無論是古人、今人,隻要是其英名永銘於人類記憶中的),沒有一個是因愛情而發狂的人。這說明偉大的精神和偉大的事業可以摒除過度的激情。然而羅馬的安東尼和克勞底亞卻是例外③。前者本性就好色荒淫,後者卻是一個嚴肅明哲的人。這說明愛情不僅會占領沒有城府的胸懷,有時也能闖入壁壘森嚴的心靈——假如守禦不嚴的話。

埃辟克拉斯④曾說過一句笨話:“人生不過是一座大舞台。”一個本該秉承天意、追求高尚目標的人,卻一事不做而隻拜倒在一個小小的偶像麵前,成為自己感官的奴隸——雖然還不是口腹之欲的奴隸(那簡直與禽獸無異了),即娛目色相的奴隸。而上帝賜人以眼睛本來是有更高尚的用途的。

過度的愛情,必然會誇張對象的性質和價值。例如,隻有在愛情中才需要那種浮誇諂媚的詞令。而在其他場合,這樣的詞令隻會招人恥笑。古人有一句名言:“最大的奉承,人總是留給自己。”——隻有對情人的奉承要算例外。因為即使最驕傲的人,也甘願在情人麵前自輕自賤。所以古人說得好:“人在愛情中不會聰明。”情人的這種弱點不僅在外人眼中是明顯的,就連在被愛者的眼中也會很明顯——除非她(他)也同樣愛他(她)。所以,愛情的代價就是如此,如果不能得到回愛,就會得到一種深藏於心的輕蔑,這是一條永真的定律。由此可見,人們應當十分警惕這種感情。因為它不但會使人喪失其他的東西,而且可以使人喪失自己本身。

至於其他方麵的損失,古詩人荷馬早就告訴我們了,那追求海倫的巴立斯王子竟拒絕了天後朱諾(財富女神)和密納發(智慧女神)的禮物。也就是說,溺身於情的人,是甘願放棄一切財富和智慧的⑤。

當人心最軟弱的時候,愛情最容易入侵,也就是當人春風得意、忘乎所以和處境窘困、孤獨淒零的時候,雖然在後一情境中不易得到愛情。人在這時最急於跳入愛情的火焰中。由此可見,“愛情”實在是“愚蠢”的兒子。但有一些人即使心中有了愛,仍能約束它,使它不至妨礙重大的事業。因為愛情一旦幹擾到事業,就會阻礙人堅定地奔向既定的目標。

我不懂是什麼緣故,使許多軍人更容易墮入情網,也許這正像他們嗜愛飲酒一樣,或許危險的生活更需要歡樂的補償。

人心中可能潛伏有一種博愛傾向,若不集中於某個專一的對象,就必然施之於更廣泛的大眾,使他成為仁善的人,像僧侶那樣。

夫妻的愛,可以使人類繁衍;朋友的愛,致人以完善;但那荒淫縱欲的愛,卻隻會使人墮落毀滅!

注釋

①古希臘神話,傳說地中海有魔女,歌喉動聽,誘使過往船隻陷入險境。

②傳說中的地獄之神。

③安東尼,愷撒部將,後因迷戀女色而戰敗被殺。克勞底亞,古羅馬執政官,亦因好色而被殺。

④埃辟克拉斯(前342~前270年),古羅馬哲學家。

⑤古希臘神話,傳說天後朱諾、智慧之神密納發和美神維納斯,為爭奪金蘋果,請特洛伊王子評判。三神各許一願:密納發許以智慧,維納斯許以美女海倫,天後許以財富。結果王子把金蘋果給了維納斯。

論帝王

帝王的內心世界,常常是無所可欲而多所畏懼,這是一種可悲的心境。他們高踞萬民之上,至尊至貴,當然對生活無需更多的渴求。然而,他們內心深處卻倍加憂慮,因為他們不得不時時提防各種可能的陰謀和背叛。所以《聖經》中說:“君王之心深不可測。”①當人心中除了猜疑恐懼再容不下別的事物時,這種心靈當然是不可測度的!

為了逃避這種可悲的心態,明智的帝王往往會為自己找些事做:例如設計一座樓台,組織一個社團,選拔一個臣僚,練習某種技藝等。譬如尼羅王愛好豎琴,達密王精於射箭,哥莫達王熱愛劍術,卡拉卡王喜歡騎馬等等②。這在有些人看來似乎很奇怪,他們無法理解,為什麼君王不關心大事,卻偏偏愛好這些匹夫小術?我們在曆史中還可以看到,有些帝王早年英姿發勃、所向無敵,到了晚年卻陷入迷信和極度的憂鬱之境。例如亞曆山大大帝和德奧克裏王③就是如此,晚一些的還有查理五世④也是如此。這是因為一個早已習慣於叱吒風雲生涯的人,一旦陷入無所事事的寂寞之境,就難免會走向頹廢。

再說帝王的威嚴。善於保持威信者,是懂得施恩並善於這種駕馭之術的人。這意味著要在兩個極端之間掌握平衡,而這絕非一件易事。維斯帕思曾問阿波洛尼亞⑤:“是什麼原因導致尼羅王的失敗?”阿波洛尼亞說:“尼羅王雖然是個高明的琴師,但在政治上卻顯然不精此道。他有時把弦繃得過緊,而有時又把弦放得太鬆。”毫無疑義,寬嚴兩誤是導致政治失敗的契機。

近代論權術者,常常是把注意的重點放在如何處置危機上,而不去考慮如何防止危機。這就未免有點舍本求末了。一方麵固然不可以小失大——所謂明察秋毫,而不見輿薪。但另一方麵也不可以大失小——殊不知星星之火,可以燎原。任何帝王都難免會有一些政治上的對手,但最可怕的對手卻藏在他們自己心靈中。據塔西佗說,曆代帝王不僅多疑,而且願望往往自相矛盾。而權力之所以能腐蝕人的品性,也正是因為它提供了肆行無忌的種種可能性,使帝王不僅可以為所欲為,而且可以不擇手段。

但是另一方麵,對於帝王來說,他的敵人又似乎舉目皆是——無論鄰國、妻子、兒女、僧侶、貴族、紳士、盲人、平民還是士兵,稍有不測,都可能成為仇敵。

先說鄰國吧。與鄰國的關係會隨形勢而變化,但無論怎樣變,卻有一條是永遠不變的,即:要自強不息,警惕你的鄰國(在領土、經濟或軍事上)強於你。

所以在曆史上,英王亨利第八、法王法蘭西斯第一和皇帝查理第五,曾經建立過這樣一種三頭聯盟,每當其中一位強過別人時,另兩位就會自動聯合在一起抑製和反對他,例如那不勒斯的裴迪南王、佛羅倫薩的美迪奇王和米蘭的斯福查王所組成的聯盟。經院哲學家認為,如果一國沒有主動侵犯另一國,就不應該進行戰爭。這種說法是不可相信的。因為隻有先期打擊潛在的對手,才是預防被侵略的有效方法之一。

至於談到帝王與他的後妃,曆史上曾有過多次這樣悲慘的事例。裏維婭王後毒死了她的夫君奧古斯都大帝。土耳其王梭利門一世的寵妃洛克莎娜,為了能讓自己生的兒子成為太子,就暗殺了真正的皇太子穆斯塔發,擾亂了繼承的大統。而英王愛德華二世的皇後,既是策劃他退位陰謀的主角,又是最後暗殺他的凶手。這些悲慘事件之所以發生,不是由於儲君的廢立,就是由於後妃們有了私情。

至於帝王的子嗣,他們所帶來的苦惱也不比別人少。一般來說,作帝王的父親很少有對兒子們不暗懷猜忌的。像前麵已談過的那個土耳其的事例,就使梭利門大帝以後的土耳其君統一直都有非嫡派子孫的嫌疑。甚至有人認為梭利門二世是皇妃與別人的私生子。自從君士坦丁大帝⑥殺死了他那秉性溫柔的王子克裏普斯後,他的家室就不再安寧。太子君士坦丁和另外兩個兒子康斯坦斯、康斯坦修斯後來由於爭奪繼位權而自相殘殺。馬其頓王菲力普二世的太子狄修斯,受他兄弟的誣陷而被賜死。當菲力普發現了真相後,結果因憂悔過度而死。類似的事例在曆史上數不勝數。但事實上大多數帝王對他們兒子的防範,其實很少是有充足理由的。當然,曆史上也不乏相反的例子,例如叛變了父王梭利門皇帝的王子巴加劄特,以及叛變了亨利二世的那3個王子等等。

再談帝王與宗教領袖的關係。如果宗教勢力過大,一定會威脅到帝王的統治。例如曆史上的坎特伯雷大主教安薩姆和貝克勒,都曾企圖把教權與王權集於一身。他們企圖用主教的權杖對抗君主的劍,如果不是遭遇到強有力的對手,他們幾乎就得手了。教權的危險,並非來自宗教本身,而是來自與世俗政治勢力的勾結——特別是如果有國家外部勢力的支持,或者主教的權位,並非帝王指派的,而是民眾自發擁戴的時候。

至於貴族們,帝王應當對他們保持一定的距離。避免過於壓製他們,盡管這有助於加強中央集權,但也可能導致政治危機。關於這一點,我在《亨利七世傳》中曾作過討論。由於亨利七世一直與貴族階級對立,因此他在位時,王權始終是麵臨著危險的。貴族們對他雖然表麵上恭順,在事實上卻不肯與他合作,使他處於十分孤立的境地。

社會上的紳士階層,對王權的威脅相對要小得多。不妨讓他們放言高論,但卻要防止他們結成社團。由於他們是貴族勢力的製約,而且接近於平民,因此可以利用他們調和帝王與人民的關係。

關於國家中的富人階級,他們好比社會的血脈。如果他們不繁榮,那麼這個國家就可能營養不良,而不會強壯。因此帝王不應企圖用高稅率壓榨他們,高稅率也許能帶來暫時的好處,但從長遠說,隻能導致國庫財富泉源的枯竭。

至於國家中的平民,隻需注意他們中間的那種精英人物就可以了。若沒有這種人的發動和領導,隻要君王不對人民的生活、風俗、宗教信仰作粗暴的幹涉,那麼人們是不會鬧事的。

最後再談談軍隊。這的確是一個危險的團體,尤其當他們產生了物質欲望時。這方麵,我們可以回顧一下曆史上土耳其禦林軍和羅馬近衛兵的叛亂。最有效的防範辦法就是分而治之,並經常調換他們的軍官,且不要輕易用賞賜刺激他們的貪欲。

帝王如同天上的行星,他們決定人間的季節,受到世人的崇拜,卻整天運行不能休止。以上關於帝王之術的所有論述,最終可以歸納為如下兩句話:

第一,“請不要忘記帝王也是凡人。”

第二,“但也請注意,帝王既是人世上的神,又是神之意誌的體現。”

第一句話是告誡帝王,他們的能力有限,而第二句話則提醒他們所擔負的責任和使命。

注釋

①見《箴言》第25章第3節。

②尼羅(公元37~68),羅馬暴君。達密,羅馬皇帝。哥莫達,羅馬皇帝。卡拉卡,羅馬皇帝。

③亞曆山大(前356~前324),馬其頓國王。德奧克裏,羅馬皇帝。

④查理五世,16世紀西班牙王,後為神聖羅馬皇帝。晚年酷信宗教,受戒苦行。

⑤維斯帕思,羅馬皇帝。阿波洛尼亞,羅馬教士。

⑥君士坦丁,公元4世紀時羅馬皇帝。

論貴族

關於這個論題,我想從兩方麵討論。(1)關於貴族階級在國家中的地位;(2)關於貴族的特質。

首先,在君主製度下如果沒有貴族階級的存在,那麼這個國家就隻能成為獨裁專製的帝國——像東方的土耳其那樣。因為貴族的存在可以牽製帝王的權力。貴族可以控製部分人民,是在一定程度上,分減了帝王的權勢。但是在民主製度下,貴族就失去了他存在的必要性了。沒有貴族階級存在,將使民主製度更易保持穩定。因為在民主製度下,人們所重視的不是血統與門第,而是學識和能力。例如在瑞士,盡管在宗教派別和地域方麵存在很大差別,但他們的共和國卻很鞏固。原因就在於他們重視的是人的能力,而不去理會人的門第、等級和出身。荷蘭的共和製度也很有效,由於他們實行平等主義的原則,公民權利平等,因此人人奉公守法,並自覺承擔納稅的義務。強大的貴族等級雖然可以加強國威,但也會削減君主的權勢。平民或許可以因此獲得高攀貴族等級的刺激,但更多的是在承受著來自貴族的壓力。此外,貴族那種驕奢淫逸的生活,也完全是依靠榨取平民的血汗來維持的。所以貴族人數過多的國家,必定是一個貧窮的國家。而貴族之家凡譜係悠久的,終究會家道衰落,結果在貴族的貧困與尊榮之間,就會形成很不和諧的對比。

至於貴族的個人品格——可以用一個比喻來形容。當我們看到一座風雨中屹立不動的古堡,或一株曆經風霜依然根深葉茂的偉木之時,誰都免不了會肅然起敬。同樣地,如果看到一個飽經曆史滄桑而依然興盛不衰的世家,其崇敬之情當然也不會低於此二者。新貴之家所依靠的是權力,而宿貴之家依靠的卻是威望。第一代貴人在創業時固然有膽魄,但其雙手不會太幹淨。然而,在後代的記憶中保留下的將隻有他們的光榮,卻不會長久記憶他們的汙點。出身顯貴者往往好逸惡勞,不僅如此,他們甚至還會蔑視那些終日辛勞之輩。貴族的品級常常是世代固定的,因而他們會嫉妒那些新生的權貴。但與此相反,世襲貴族卻不大會遭到他人嫉妒,因為他們那份榮華富貴是與生俱來的,人們不得不予以承認。所以,君主要優先選擇貴族中的精英人物從政,使他們有機會施展其天生的優點。

論叛亂

政治家最善於發現政治風險的預兆。大自然中的風暴必有先兆,而政治動亂到來之前,也必定會有種種征兆,正如俗話所說:“月暈而風,礎潤則雨。”

所以,諸如誹謗與蔑視法律,煽動叛亂的言論公然流行,還有那些不脛而走的政治謠言,特別是當人們無法辨別其真假,仍然津津樂道的時候——所有這些,都可以看做預示動亂即將來臨的先兆。維吉爾①曾這樣描寫謠言之神,說她屬於巨人之家族——從地母對眾神的不滿中誕生,是巨人家族中最小的姐妹。

從曆史上看,謠言確實常常是政治動亂的前奏曲。維吉爾的見解是對的。從煽動叛亂到發起叛亂之間的距離甚小,正如兄弟之於姊妹,陽電之於陰電一樣。謠言足以把政府所采取的最良好的意願、最有益的政策塗抹得麵目全非。正如塔西佗所說:“當政府不受歡迎的時候,好的政策和壞的政策都會同樣地得罪人民。”②但是這種情形一旦發生,如果以為通過施用嚴酷的鐵腕手段,就能壓製住這些謠言,並可以防範或根除叛亂,那真是犯了致命的錯誤。因為這種舉措隻可能成為加速叛亂的導火線。從某種意義上說,冷靜處置這種謠言,比設法壓製可能更有效。還應當分辨塔西佗所說的那種“服從”,即他們表麵上看似服從,而實際上卻在暗中挑剔政府的法令。爭論、挑剔、對來自君主的命令隨意批評指責,這種舉動往往是走向叛亂的前奏,其結局必然導致無政府狀態。尤其爆發全民大辯論的時候,如果那些擁護政府者不敢講話,而反對政府者卻可以暢言無忌的時候,形勢就更加險惡了。

馬基雅弗利的見解是對的。他說君主如果不被社會公認為各階級的共同領袖,而隻被看做某一特殊集團的代理人,那麼這個國家就會像一條載重量不均衡的船一樣,即將傾覆了。③在法蘭西國王亨利三世的時代曾有過這種情況。因為當時國王自己也加入了宗教紛爭中的一個派別,並且決心要消滅新教派。最後,他曾參加的“神聖同盟”卻掉過槍頭來反對他。而這時,他在國家的任何教派中竟都找不到支持者。曆史經驗表明,如果君主的權威變成了某一宗派集團為達到特殊政治目的而采用的手段,那麼這個君主的處境就相當危險了。

如果一個國家陷入無休止的衝突和黨爭之中,那也是一種惡兆。因為它表明人民對政府的信任已經消失。一個政府的各部門應當像天空中的諸行星那樣,每個行星既有自轉,但也服從於統一的公轉。但如果各部門的人都各行其是,或像塔西佗所說“其自由的程度與作為臣民的原則不一致”,那就表明行星運動的秩序亂了套。“尊嚴”是上帝授予君王的盾牌,因此上帝對君主最嚴厲的警告,就是解除這道保衛君王的屏障。

宗教、法律、議會和財政是組成一個政府的四大部門,當它們被動搖時,國家將麵臨解體的危險。下麵我們再來討論一下釀成叛亂的各種因素、動機和預防之術。

關於釀成叛亂的因素,是值得認真研究的。因為預防叛亂最好的方法(假如時代允許的話)就是消除導致叛亂的因素。隻要有積薪,說不定什麼時候,就會由於某一火星的迸發而燃成燎原之勢。導致叛亂的主要因素有兩個:一是貧困,二是民怨。社會中存在多少破產者,就存在多少潛在的叛亂者,這是一個定律。盧卡斯③描述羅馬內戰前的情形說:

是高利貸侵吞了人民的財產!

所以戰爭是對負債者的解放,

它的到來將鼓舞人心。

在一個社會中,如果富人的破產和窮人的貧困同時存在的話,那麼情形就更嚴重了。有史以來最大的叛亂煽動者就是饑餓。至於民眾的怨恨,在社會中一直都存在,如同體質中不平衡的體液一樣,足以釀成疾病。作為統治者,千萬不要輕率地認為民眾的某種要求是不正當的,因而無視在民眾不滿情緒中所潛伏的危險性。要知道人性的愚昧,常常會使民眾辨別不清究竟什麼是對自己真正有益的事物。有一些不滿,產生的原因與其說是疾苦,不如說是恐懼。所以這種不滿的威脅性可能更大。正如前人所說,“痛苦是有限製的,而恐懼是無限製的”。④任何統治者都不應看到民怨積蓄已久,卻並未觸發叛亂,而因此產生麻痹的心理。並非每一片烏雲都能帶來風暴,然而一切風暴,事前卻必定有烏雲。所以,要提防那句西班牙俗語所說的情形:“繃緊的繩子禁不住壓。”

釀成叛亂的原因一般來說,有如下幾方麵。對宗教的不滿、要求減輕賦稅、要求改革法律或風俗、要求廢除特權、要求貶斥小人、要求抵抗異族入侵,由於饑荒以及其他那些足以激怒人民,使眾心一致地團結起來反抗的事件。

下麵我們再來討論一下如何消除叛亂。當然,我們討論的隻是某些一般性的措施。至於專門的措施,應該因地製宜地對症下藥,而這就不是單純的理論問題了。

第一種方法,就是應當盡可能消除以下所討論的致亂因素。而在這類因素中,最具有威脅性的是國家的貧窮。因此,一個政府必須發展商業,扶植工業,減少失業和無業遊民,振興農業,抑製物價,減輕稅收,等等。就一般而論,應當預先注意國內人口(尤其是在和平時期)不要超過國內的資源。同時還應看到,人口不應單純從絕對數量來估算,因為一個絕對數量雖小,但其國民消費大於財富生產人口的國家,要比一個數量大,但國民消費小於財富生產人口的國家,要貧困得多。因此,如果貴族以及官僚階層的人數增殖,超過了財富的增長,那麼這個同家就可能瀕於貧困的邊緣。僧侶階級的數量過大也會如此。因為這幾個階級都是非生產性階級。

人們知道,對外貿易可以促進一個國家絕對財富的增加。通常人們知道有三種東西是可以用於外貿的:一是天然的物產;二是本國製造業的產品;三是商船隊。如果一個國家這三個輪子都能運轉不息,那麼財富就會源源不斷地自國外流入國內。而更重要的一點卻很少有人知道,即勞務也能創造財富。荷蘭人就是一個明顯的例子。他們國家並沒有富足的地下礦藏,但他們的勞務支出能力,卻是一筆創造財富的巨大礦藏。作為統治者,應當防止國內財富被壟斷於少數人之手。否則,一個國家即使擁有再多的財富,大部分人民仍將淪於饑寒之境。金錢好比肥料,如不撒入田中,它本身並無用處。為了使財富分配均勻,就必須用嚴厲的法律手段限製高利貸以及商業、地產的壟斷,等等。

那麼該怎樣對待已經發生的民怨呢?我們知道,一切國家都存在著兩種臣民——貴族和平民。當懷有不滿之心者隻是其中之一的時候,對國家的威脅是不大的。因為平民階層若沒有上層階級的幕後操縱,他們的動亂是有限的。而上層階級如果得不到群眾的支持,也是沒有實力地位的。但如果不滿的上層階級與民眾聯合起來,就將對君主構成巨大的威脅。古代詩人在神話中曾說,有一次諸神想把眾神之王丘比特捆起來,而這一陰謀被丘比特發現了。於是他采用了智慧女神密納發的計謀,召來了百臂之神布瑞歐斯,結果戰勝了眾神。這個寓言的政治含意是:如果君主能謀得民眾的支持,那麼他的地位就將得到鞏固。

明智的統治者懂得,給予人民某種程度上的言論自由,以使他們的痛苦與怨恨有發泄的途徑,也是保證國家安全的一種重要方法。這個道理可以用醫學上的例子來說明。如果傷口中有膿血存在,卻采用阻遏膿血外流的方法,把它壓抑在體內,那就將對人體產生致命的危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