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五章 墓碑,少年和蝴蝶(1 / 3)

幾天之後的一個晚上,泉隨延夏河回到了延家。延夏河下了車就一路喊累張羅著要去洗澡。泉深深的目光穿過站在門口的延立秋,擦身而過的是兩個人之間冰冷的空氣。延立秋回轉身走向側邊的花廳,似乎這樣的狀況也在他的意料之中。拿著背包走向房間的泉突然站住了,對著前麵的空氣不帶感情地說,我討厭你。

延立秋坐在沙發上背對著她,目光沒有離開手中的書,平靜地說,你沒有喜歡我的義務。

似乎被他的漠視刺激,一種厭惡感湧上心頭,泉冷笑了一聲邊走邊說,曾雪雅也沒有。

書啪的一聲合上了。一片死寂。

從泉說了那句話之後,延立秋就再也沒有在泉的麵前出現過,他似乎又恢複了早出晚歸的習慣。家中飯桌上的局麵於是變成,延夏河不甘寂寞地頻頻找泉鬥嘴,泉呢總是把他的話當病毒一樣免疫。冷清了幾天的延夏河也實在鬱悶了,去找他的朋友聚會,用他的話說就是錢砸在地上還有響聲呢。於是吃飯的時候就剩了泉一人。偌大的一個飯廳裏,隻聽見湯匙偶爾碰撞瓷器的聲音。

在吃飯的間隙,有時泉的目光會落在延立秋的座位上,她是有一些後悔,不是歉疚,因為她沒有改變對延立秋的感覺,隻是自己有什麼立場對他們的過去評判呢。她搖搖頭。也許自己是漸漸沉浸其中了,才會變得感情用事起來。這個房子裏的人和事本來是於己無涉,何必要受那些負麵情緒的牽製呢?

泉依舊正常地上學,在她把紙牌歸咎於延夏河拙劣的惡作劇,下定決心置之不理之後就淡忘了這件事。班上的同學一如既往。許悠悠終於厭倦了對她的糾纏,轉向另外的人,而天悅會不期地來找她,一起自習或者聊天。生活回複到水一樣的波瀾不驚,在天悅不在身邊的時候,泉漸漸失卻了言語,她喜歡一個人去教學樓的天台,躺在那裏看天空的雲翳和光線變幻,看紅色落日如幻覺緩慢沉降。這是否就是簡單的幸福呢?

這些日子的巨大寧靜讓她心中平和。也讓她心頭有一種隱隱的細微,仿佛千斤的石頭已經落下,而有一種如發絲般的敏感牽製著她的神經。

我真的可以擁有嗎?

看清禮物盒裏的東西的那一刻,泉的心髒像是被狠狠捏住,知覺瞬間從她的四肢抽離,她動不了,失去聲音,也聽不見許悠悠在一旁刺耳的尖叫聲,看不見有人湊上前後開始彎下腰嘔吐,她的大腦一片空白,隻有那觸目驚心的白色毛發上的鮮血在眼前放肆地蔓延,流到了桌上,淹沒了腳背,她看到自己掀開蓋子的手還定格在那裏,鮮血在手背上蜿蜒,像鮮紅色的蛇一樣爬行,粘稠,冰冷……

啊啊啊……!她扔下蓋子,發瘋一樣跑出去。凜冽盲目的奔跑,胸口的刺痛,胃中的冰涼,驅逐不了那一幕可怖的情景在她的麵前抖動,獰笑……

發生了什麼?發生了什麼?!她想不起,也不想想起,她隻想快跑,離開那裏,直到她不能呼吸也不能停下!

她跑過了長廊,跑過了操場,跑過了各個教學樓的門口,她不可能注意到一棟樓的五樓上,有一個懶洋洋把雙手擱在欄杆上俯看著她像受驚的飛鳥一樣跑過的人目送著她。他眯了眼睛去看自己的手裏,捏著的一把纖長的剪刀,在日光裏反射著金屬冰冷銳利的白色光芒,直到聽見裏麵的喊聲,才優雅地轉過身,在背對光線的陰影中綻放一抹殘酷的笑意,像要特意抹去似的,他用修長的手指掠過嘴唇,如沉醉一般地說,天氣真好啊,不是麼……

跑了多久不知道,跑到哪兒也不知道,泉隻是憑著本能的驅使在跑,直到摔倒,大口大口喘氣,已經沒有絲毫力氣站起。

你怎麼了?

聽到聲音的泉本能地抬起頭。楊汐看到的是一雙因為驚恐而失去了視點的眼睛。這個女孩臉色蒼白如紙,汗水把頭發粘在額前,全身發抖,卻說不出話。

她遭遇了怎樣可怕的事情?楊汐凝視著這雙眼睛,恐懼,脆弱,他似乎還記得上次見到她,是那樣清醒平和的眼神。沒有任何預料的,他俯下身去貼近她的臉頰,在她的唇上留下一個吻。

是那樣輕柔的吻,像一片薔薇花瓣碰到了嘴唇,像一片落葉觸到了水麵;是那樣短暫,又是那樣凝聚了時間一般的漫長……

天地靜籟,一切美好和安詳重新回轉。

十米之外,一個匆匆趕來的女孩吃驚地捂住了自己的嘴,然後她的長發散落下來,遮住了眉眼。

在情緒震蕩之後,泉顯得有些迷茫,看著他的眼睛,秋水明澈,一點一點開始找回自己的意識。

楊汐伸出手來。他的表情沒有尷尬,隻有真誠。

很難過嗎?要不要去個地方?

泉下意識地伸出手來,握住了它。力量漸漸回到身體裏。她有些吃力地在楊汐的幫助下站起身,跟著他走。

是了,故事中的天使不會說話,當他想表示愛和關懷的時候,就會用無瑕的吻來代替言語。那個吻的用意也是這樣善良純粹,不染纖塵。

她夢遊似的跟著他坐上了公車,兩個年輕人看著窗外明亮的風景一幀幀劃過,柔和的風穿過頭發。雖然沒有交談,但泉知道此刻她第一次在這裏可以依賴。

窗外的樓宇漸漸變得低矮和稀疏,田野清澈的綠色和泥土的味道分明,於是泉知道公車的方向是向著郊外。

應該是末站的樣子,空空的車轉了一圈回去來路,留下他們和一個孤零零的鏽蝕的站牌。

走吧。楊汐向她做了一個手勢,他沿著原野上的小路輕快地走,泉亦步亦趨地跟在後麵,注意到他原來是背著畫板。

大概步行了十分鍾左右,楊汐在一座廢棄的大門前停下了。泉看到長到腰際的野草恣生,掩映著一扇鐵門,上麵是剝落的漆皮和暗紅色的斑斕鏽跡,斜邊還臥著一塊大石。

進來吧。楊汐推開了鐵門上的小門,泉遲疑地跟著走了進去,發現是一大片原野上長滿荒草的空地,附近有坍圮的平房和圍牆。走進那些荒草深處的時候,泉發現草叢裏或立或臥著許多雕刻粗糙的碑刻巨石,字跡模糊,顏料在雨淋日久後變得暗淡。

這裏是……?泉問。

看不出來嗎?這裏原來是一個碑刻作坊,大多是墓碑用的,後來大概倒閉,就荒廢了,成為這樣。楊汐解釋說。

這些,是墓碑啊。泉蹲在一座立著的石刻前,撫摸著上麵的花紋,心裏一陣輕輕的顫栗。你常來這裏嗎?少頃,她直起身,看著坐在一塊掩埋入草的石碑上的楊汐問。

嗯。楊汐邊說邊把畫板從背後拿下來。你喜歡這裏嗎?

喜歡……?泉抬頭望向盡頭,是一叢黝黑的樹林,天空燃著火樣的殘照,拖曳著長長的金色的雲帶,而另一角,虛弱發白的一小片月,像誰漫不經心粘上去的紙片,隱約顯現。在靜謐的晚籟中被充沛的氣味和聲音包圍,但細細分辨,天地間隻有風緘默來去,亙古不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