雖然,論國土盛衰強弱之間,亦僅疇其差數而已。夫自今日中國而視西洋,則西洋誠為強且富,顧謂其至治極盛,則又大謬不然之說也。夫古之所謂至治極盛者,曰家給人足,曰比戶可封,曰刑措不用。之數者,皆西洋各國之所不能也。且豈僅不能而已,自彼群學之家言之,且恐相背而馳,去之滋遠焉。蓋世之所以得致太平者,必其民之無甚富亦無甚貧,無甚貴亦無甚賤;假使貧富貴賤過於相懸,則不平之鳴,爭心將作,大亂之故,常山此生。二百年來,西洋自測算格物之學大行,製作之精,實為亙古所未有。民生日用之際,殆無往而不用其機。加以電郵、汽舟、鐵路三者,其能事足以收六合之大,歸之一二人掌握而有餘。此雖有益於民生之交通,而亦大利於奸雄之壟斷。壟斷既興,則民貧富貴賤之相懸滋益遠矣。尚幸其國政教之施,以平等自由為宗旨,所以強豪雖盛,尚無役使作橫之風,而貧富之差,則雖欲平之而終無術矣。中國之古語雲:「富者越陌連阡,貧者無立錐之地」;「富者唾棄粱肉,貧者不厭糟糠」。至於西洋,則其貧者之不厭糟糠,無立錐之地,與中國差相若,而連阡陌,棄粱肉,固未足以盡其富也。夫在中國,言富以億兆計,可謂雄矣,而在西洋,則以京垓秭載計者,不勝僂指焉。此其人非必勤勞賢智勝於人人也,仰機射利,役物自封而已。夫貧富不均如此,是以國財雖雄而民風不競,作奸犯科、流離顛沛之民,乃與貧國相若,而於是均貧富之黨興,毀君臣之議起矣。且也奢侈過深,人心有發狂之患;孳乳甚速,戶口有過庶之憂。故深識之士,謂西洋教化不異唐花,語雖微偏,不為無見。至盛極治,固如此哉!
然而此之為患,又非西洋言理財講群學者之所不知也。彼固合數國之賢者,聚數百千人之智慮而圖之,而卒苦於無其術。蓋欲救當前之弊,其事存於人心風俗之間。夫欲貴賤貧富之均平,必其民皆賢而少不肖,皆智而無甚愚而後可,否則雖今日取一國之財產而悉均之,而明日之不齊又見矣。何則?樂於惰者不能使之為勤,樂於奢者不能使之為儉也。是故國之強弱貧富治亂者,其民力、民智、民德三者之征驗也,必三者既立而後其政法從之。於是一政之舉,一令之施,合於其智、德、力者存,違於其智、德、力者廢。當是之時,雖有英君察相,苟不自其本而圖之,則亦僅能補偏救弊,偷為一時之治而已矣,聽其自至,浸假將複其舊而由其常焉。且往往當其補救之時,本弊未去,而他弊叢然以生,偏於此者雖袪,而偏於彼者闖然更見。甚矣!徒政之不足與為治也。
往者英國常禁酒矣,而民之酗酒者愈多;常禁重利盤剝矣,而私債之息更重。瑞典禁貧民嫁娶不以時,而所謂天生子者滿街。法國反政之後,三為民主,而官吏之威權益橫。美國華盛頓立法至精,而苞苴賄賂之風,至今無由盡絕。善夫斯賓塞爾之言曰:「民之可化,至於無窮,惟不可期之以驟。」而吾孔子亦日:「為邦百年,勝殘去殺」;又曰:「雖有王者,必世而後仁。」程子曰:「有《關雎》、《麟趾》之風而後可以行周禮。」古今哲人,知此蓋審。故曰:欲知其合,先察其分。天下之物,未有不本單之形法性情以為其聚之形法性情者也。是故貧民無富國,弱民無強國,亂民無治國。
然則假令今有人於此,憤中國之積弱積貧,攘臂言曰:胡不使我為治?使我為治,則天下事數著可了耳,十年以往,其庶幾乎!然則其道將奚由?彼將曰:中國之所以不振者,非法製之罪也,患在奉行不力而已。祖宗之成憲俱在,吾寧率由之而加實力焉。於是而督責之令行,刺舉之政興。如是而為之十年,吾決知中國之貧與弱猶自若也。何則?天下大勢,猶水之東流,夫已浩浩成江河矣,乃障而反之,使之在山,此人力所必不勝也。
於是又有人焉,曰:法製者,聖人之芻狗,先王之蘧廬也,一陳不可複用,一宿不可複留。宇宙大勢,既日趨於混同矣,不自其同於人者而為之,必不可也。方今之計,為求富強而已矣;彼西洋誠富誠強者也,是以今日之政,非西洋莫與師。由是於朝也則建民主,立真相;於野也則通鐵軌,開礦功。練通國之陸軍,置數十百艘之海旅,此亦近似而差強人意矣。然使由今之道,無變今之俗,十年以往,吾恐其效將不止貧與弱而止也。